第1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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升平十四年冬,王朝罪臣越之恆,被處以剜肉剔骨的極刑。
玄鐵囚車之外,無數百姓來目送這個滿身罪孽的年輕權臣赴死。
湛雲葳亦身在其中。
她不遠萬裡送他最後一程,卻隻為救另一個人。
她那時並沒想到,冷眼看這位罪孽滔天的前夫赴死,會成為後來春日埋骨前,困住她、讓她夜夜難眠的憾事。
前世不幸成為這位“王朝鷹犬”的夫人,雲葳本以為日子煎熬。
但知她不願同房,他於仲夏傳書,字字清冷。
湛小姐:
王朝邪祟肆虐,徹天府繁忙,自此夜晚我不再回府,你可自處。
也曾背著她,走過王朝無邊月色,淡聲道:我活不了多久,你且再忍忍。
可真等到越之恆死了,她才發現,這是一段多麼安寧可貴的日子。
也終於隱約觸及,他藏在詭譎兇狠皮囊之下、曾有一顆怎樣鮮血淋漓的真心。
第1章 王朝叛臣
目送他赴一場剜肉剔骨之刑
湛雲葳也沒想到自己直到死前,反覆惦念的,竟然是那一日。
那是升平十四年,一個隆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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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坐在酒樓大堂,目送一人赴極刑。
天地一場大雪,裹挾著邪氣肆虐。無數人罵罵咧咧,一面進酒樓躲避,一面翹首以盼——囚車何時經過。
“這哪是下雪,分明是下要命的刀子。”
“都怪那叛臣賊子!若非他犯下滔天罪孽,靈域怎會變成這樣。”
“聽說陛下讓人押解他去天隕臺,處以凌遲剔骨之刑。”
凌遲剔骨,便是將人血肉生生剔下,直到取出所有仙骨,咽下最後一口氣。
這樣殘酷的刑罰……
湛雲葳捧著一杯清茶,望向窗外大雪。
小二哥拿著託盤,來到她面前:“客官也是來看那位處刑的罷,小店還有上好的位置,隻需十枚靈石。”
她回頭,小二討喜的笑容怔了怔。
面前是個清秀蒼白的少女,眼下橫亙著一道舊傷,約莫一指長,像在純白的畫布上,殘忍地拉出一條血痕。
又如右眼流下的血淚。
靈域幾乎人人修行,更有改容換貌的丹藥符咒,少有容顏損毀者,除非是受了無法逆轉、掩蓋不了的傷。
少女神色平靜,數出十枚靈石,放在託盤上。
小二連忙收回視線,引著湛雲葳上樓去:“您這邊請。”
傍晚將至,天幕暗灰,車轱轆聲由遠及近,蓋過了酒樓內喧囂的聲音。
不知誰喊了一句:“囚車來了。”
酒樓一瞬安靜得可怕,所有人都探出身子,看向那玄鐵囚車。
人人都想知道,豢養陰兵、屠戮王族,顛覆了大半個王城的罪臣,到底長什麼樣。
二十四個黑甲衛開路,手執長戟。
囚車中人一身單薄白衣,形銷骨立,琵琶骨被洞穿,周身貼滿了禁制符咒。大雪中,白衣本該不明顯,可他身上的綻開的鮮血,如雪中大片紅梅,著實太過醒目。
風雪模糊了他的面容,令人看不清楚他的模樣。
唯獨可以看出,他還很年輕,一條緞帶蒙住他的雙眼,緞帶上也是血痕。
“他瞎了。”不知是惡意還是古怪的喟嘆。
也不知誰先扔出第一個砸他的東西,有尖銳的刺石、惡臭的獸果,甚至脫下的鞋履……
其間伴隨著悽切哭聲:“都是因為你,我夫君才慘死在邪物手中,你還我夫君!”
“我的弟弟,也永遠回不來,世間怎會有你這般鐵石心腸的人。”
“你越家一百五十八條人命,又哪裡夠償還!”
囚車中的男子面色冷然,他躲不開如大雪般密集的穢物,或許也沒想過躲。
他的額間很快被砸破,但他身處蒼茫大雪中,就像冰石雕成,不論什麼傷害砸向他,都像砸入了死水當中,不起一起波瀾。
反倒是押送他的黑甲衛,被阻了路,大喝一聲,維持秩序。
有人不得不拉著自己的親人:“他的心冷著呢,越家那一百五十八條人命,處刑之時,也沒見他現身相救。總歸這孽障是要死的,且就在這幾日,我們也算報了仇。”
他的心冷著呢。
這句話,過去湛雲葳不知聽了多少次。
但那時,他還不是亂臣賊子,是殺邪祟的徹天府掌司,擋在靈域與渡厄城的壁壘之前,造出許多驚才絕豔的靈器,護衛著王城與人間。
他的奶嬤嬤曾告訴她,說:“他倒也並非這般涼薄,唯一那點溫情,給了曲小姐和他那個啞巴姐姐,再容不得旁人。”
湛雲葳遠遠望著那人。
她與他相處的時日甚少,腦海裡一時竟然也不記得他到底長什麼模樣。
唯一記得他有一雙銳利冰冷的眸子,垂眸看人時,帶著一股子涼薄意味。
如今這雙眼也瞎了,他的模樣徹底模糊起來。
她壓下復雜心緒,雙指捏碎符咒,悄無聲息跟上黑甲衛。
天色一點點黑下來。
大雪未停,囚車駛出繁華街道,行至叢林,黑甲衛停下歇息。
誰也不想在大雪中押送犯人。
黑甲衛嘆了口氣,止不住抱怨:“真是晦氣,攤上這麼個活。”
偏偏陛下還要他遊街示眾,受盡屈辱而死。他們這些黑甲衛,也不得不在夾雜了邪氣的大雪中走好幾日。
“沒辦法,陛下恨他。”
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,陛下僅有三子,卻盡數死在越之恆手中,他恐怕恨不得生啖了越之恆的血肉。
矮一些的黑甲衛疲憊道:“我去放個水。”
旁邊的人皺了皺眉:“快些回來,別出岔子。”
矮黑甲衛哂笑道:“能出什麼事,他的枷鎖上有陛下的聖符禁錮加身,越家叛眾已全部伏誅,他這樣的人,難不成還有人劫囚?”
“你別忘了,他還有一位前夫人,萬一那湛小姐對他還有感情……”
矮黑甲衛愣了愣:“不可能吧,不是說他那夫人,是他搶……”
“噓,慎言,趕緊去。”
風雪愈大,矮個子走入林間,再回來時,黑甲衛又換了一輪班。
天色愈黑,回來的黑甲衛雖然仍是那張臉,右眼下,卻有一道抹不去的淡痕。
湛雲葳掐著符咒,化作矮個子黑甲衛的模樣,又用符咒遮蓋住臉上的傷,回到營地中。
她運氣不錯,有人遞給她一個竹筒:“阿湮,去給那人送水。沾沾唇留他一條命就行,別給他多喝。”
湛雲葳應了一聲,走向囚車中那人。
黑甲衛休憩時能坐著,但他不能,他隻能站在囚車之中。
許是過於疲累,或者太冷。他垂著頭,露在外面的手指,已經凍得發紅。
他覆眼的緞帶被寒風吹得飛舞,明明安靜得像一具死屍,卻偏又多出一分說不出的張狂。
湛雲葳登上囚車,抿了抿唇,輕輕晃了晃他。刻意粗著嗓子說:“喝水。”
五年未見,她還是第一次離這位罪孽滿身的“前夫”這樣近。
他身上的血腥氣濃烈,夾雜著冰蓮氣味,幾乎掩蓋住了百姓砸過來的穢物味道。
第一次叫他,他並沒有反應,她不得不避開符咒,再次敲了敲囚車:“醒醒,喝水。”
男子半晌才有動靜,抬起頭來。他的雙眼已瞎,湛雲葳並不擔心他認出自己。
他並沒張嘴,仍是毫無生氣的模樣——
其實很容易想通,陛下要他的命,留著去受剜肉剔骨之刑,囊中水隻會沾湿他的唇,他根本不必張嘴。
她心中對他並無太多憐意。
從一開始,兩人的立場便水火不容。五年前,她更是恨眼前這人心狠涼薄,將裴玉京生生逼入渡厄城,因而留下和離書,再不相見。
這幾年又聽說他的殘忍手段,種種罪孽,罄竹難書。
整個越家,她唯一有好感些的,約莫隻有他那位啞巴姐姐,可啞女幾年前就已經死了。
湛雲葳抬眸望向他,這些年她藏身在凡間,見過罪犯處斬的畫面,凡人行刑前,往往有一頓飽餐,一碗幹淨的水。
他縱然有千般不是,可也守衛了王城與人間多年安穩。
她蹙了蹙眉,半晌,趁無人注意,避開符咒掰開他的嘴,飛快給他喂了一口水進去。
他咽下去,卻不見感激之色,反而冰冷地“審視”她,若他雙眼還能看見,必定是是猜忌的眼神。
她知曉此人性格多思,並不意外,念及自己的來意,說:“我與你做個交易,你聽聽看可行與否。”
她道:“我聽說越家有不少寶物,你告知我藏寶之地,我就給你個痛快,讓你不必受剜肉剔骨之刑,如何?”
越家多出煉器天才,造就的寶物不知凡幾。
她想要的東西,是越家的長命菉,據說能活死人,肉白骨。
不錯,湛雲葳想救的人並非越之恆,而是蓬萊大弟子裴玉京。越之恆身上的符咒禁錮,由陛下親手所設,她救不了越之恆。給他一個痛快,倒是她拚一拚能做到的。
他照舊一言不發。
攻訐無法使他動容,免除酷刑也引誘不了他分毫。這樣油鹽不進的冰冷性格,令湛雲葳忍不住蹙了蹙眉。
“我不騙你。”她以為他不信,正色道,“我可與你發下魂誓,若違此誓,神魂俱散。”
良久,久到湛雲葳以為,自己再沒辦法在他死前拿到長命菉之時,他突然開口。
“好。”他說,“不過免除酷刑不必,我要你做另一件事。”
湛雲葳抬眸看他:“你說。”
他冷冷道:“你先發誓。”
她心裡冷哼一聲,果然,討厭的人,永遠都是這麼討厭。為了避免黑甲衛起疑,她不得不再次掐訣,以符咒障眼,發下魂誓。
雖然他瞎了,她卻知道他的本事,不敢糊弄,發了個最毒的。
她咬牙道:“這下可以說,是何事了吧?”
“我的靈丹。”他用平靜的語氣,說著驚濤駭浪的話,“我要你替我轉交給一個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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