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
一曲歌罷,有人率先鼓起掌來。原來喬杏初不知何時來了,遙遙地立在那裡含笑望著聞亭麗。這一來,其他人也紛紛鼓掌。
喬寶心也是與有榮焉,她很快帶著幾個人圍過來,歡快地對聞亭麗說:“這位是慈心醫院的鄧院長,她老人家一個勁誇你唱得準呢。”
鄧院長比聞亭麗想象中要隨和,主動跟聞亭麗握了握手:“當年留學時經常在宿舍裡聽這首曲子,你的歌聲勾起了我的很多回憶,非常愉快的體驗,謝謝你,你唱的真好。”
聞亭麗才要說話,那邊有女眷過來請道:“院長,這邊風大,您先到那邊喝口熱茶再慢慢說。”
剩下的女孩依舊圍在聞亭麗身邊,喬寶心拉過一個穿白色洋裝的女孩:“這是莉芸姐,她想認識你。”
聞亭麗細細看她一眼,露出甜美笑靨:“我叫聞亭麗,很高興認識你。”
白莉芸十分斯文:“寶心說你跟她一樣大,那你也叫我莉芸姐好了。”
黃遠山高興地在旁直搓手:“聞小姐,你要不要認真考慮考慮我的建議?我正愁公司裡沒有會說英語的明星。”
“黃姐,你怎麼又來了?”喬寶心嚷道。
大伙都笑起來,一幹人中,隻有喬太太臉上毫無笑意。
聞亭麗看在眼裡,不免有些沮喪,她的表演非但沒打動喬太太,看上去喬太太好像更討厭她了,可她到底哪裡不好了?
一個老管事匆匆走到喬太太和李太太身邊說了幾句,喬太太忙說:“告訴老太爺和老爺了嗎?”
老管事點點頭。喬太太大大地松了口氣,衝身邊的李太太使了個眼色。
聞亭麗暗覺納罕,喬杏初也過來了,黃遠山還在那裡說:“聞小姐,要不這樣吧,你先到我們黃金劇院登臺試一試?就當平日在學校裡匯演一樣。”
喬杏初笑道:“你怎麼還沒死心,人家亭麗可不想當演員。”
話裡是不加掩飾的親昵。白莉芸驚訝地看看喬杏初,又看看聞亭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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喬太太臉色愈發難看,提高聲調對身邊的李太太說:“三妹,你覺不覺得聞小姐有點眼熟?”
李太太忙頷首:“你這一說,我倒想起來了,她有點像我之前在見過的一個故人,那人好像叫……叫什麼阿柔。“
聞亭麗心髒猛地一縮。“阿柔”這兩個字仿佛寒冬臘月的風,冷飕飕地向她吹過來。
她們怎麼會知道“阿柔”?!
她長到這麼大,隻聽過一次這個名字,那是幾年前的一個深夜,父親和母親不知為著什麼事吵嘴,父親氣呼呼道:“為何不許我叫你阿柔?你別忘了,當年我在南京紅粉香樓認識你的時候,你的花名就叫阿柔,我偏要叫阿柔,阿柔、阿柔、阿柔。”
“啪——”的一聲,母親給了父親一個耳光,父親“咚”的從床板上摔落下來。
“酒醒了嗎?!”母親厲聲喝道。
父親的聲音一下子變得軟綿綿的:“我……我醒了,老婆,你千萬別生氣,氣壞身子不值當,我灌黃湯把腦子都罐壞特了,要不你多打我幾下。”
躲在門外的聞亭麗聽到此處,早已是睡意全無。
紅粉花樓?那是什麼地方?
母親為何會有什麼所謂“花名”?!
她隻覺得心驚肉跳。
在她的心目中,自己的媽媽跟別人的媽媽沒什麼兩樣,隻不過姆媽因為早年生病臉上落了疤,不大像別的太太那樣喜歡四處串門,但媽媽天性樂觀隨和,從不自尋煩惱,父親敬她愛她,家中事事都由母親做主。
她無法想象這樣開朗幽默的母親會有什麼不願提起的過往。
第二天起來,聞亭麗暗中留神母親的神態,可母親照常在庫房裡算賬,父親照常在前頭招呼客人,兩個人都神色如常,仿佛昨晚的吵鬧隻是她的一場夢。
那之後,家裡的生意越來越好。聞亭麗再也沒從父親或是母親口裡聽到過“阿柔”這個名字。
但父親的那番話時不時會竄上她的心頭,儼然一根刺扎在肉裡,拔都拔不出來。她不是沒想過找母親當面問個明白,可每回望見母親臉頰上的傷疤,不知為何又不忍心問出口。
慢慢地,她也就把這件事撂下了。
如今驟然從喬家人的口裡聽到“阿柔”這個名字,由不得她不膽寒。
會是巧合嗎?不,喬太太和李太太的表情表明她們是故意提起這件事的……
她感覺身上陣陣發冷,忽被人輕輕推一把,一抬眼,就對上喬杏初焦灼的目光:“你的臉色怎麼這樣難看,哪裡不舒服?”
聞亭麗定著一雙大眼睛,半點笑容都擠不出來。
忽然想起之前在花園裡見過邱大鵬的身影。
對了,邱家當年是跟母親父親一起逃難到上海來的,家裡的底細邱大鵬絕對知道不少,母親曾經叫過“阿柔”這個名字的事,說不定他也知情,這老男人心胸狹窄又一貫嘴碎,這件事一定是他說出去的。
難道說,那個紅粉花樓真是……
她心中亂成了一鍋粥,心疼母親是一方面,迫切想弄清真相是另一方面,怔怔看向喬杏初,喬杏初目光裡滿是詢問。
她又看看喬寶心、陳艾莎、劉其珍、白莉芸、黃遠山……還有不遠處的鄧院長……
大家都在擔憂地望著他。
卻又聽喬太太說:“我看著不大像,阿柔不是早就死在日本了,也沒聽說她有什麼親戚。”
話是笑著說的,可她看著聞亭麗的眼睛裡分明隱含威懾。
聞亭麗暗暗咬緊牙關,她明白了,她要是再不走,喬太太會毫不顧忌將這件事當著所有人的面揭發出來。
人言可畏,她還想在秀德中學好好念下去呢。
想到此處,她稍稍冷靜一點,勉強擠出笑容,但笑容隻是曇花一現:“很抱歉,我有點不舒服,恐怕要先走一步了。”
說完這話,她低頭推開喬杏初就向外走。
喬杏初情不自禁跟上去,卻聽那邊有人道:“站住!”
卻是一個中年男子推著一位坐著輪椅的老人進了花園,喬家人忙一窩蜂迎上去:“老太爺。”
老人冷冰冰地望著喬杏初:“你過來,我有話要問你。”
“祖父!”
看來這就是喬家的當家人喬培英了,聞亭麗維持著風儀勉強行了一禮,急速向花園外走去。
走著走著,變成了跑。
跑著跑著,發絲遮擋了她的視線,她抬手胡亂抹了一把,驚覺自己滿臉是淚,低頭跑到大廳,就聽到管事說:“快去告訴老爺和太太,陸小先生來了。”
聞亭麗依舊低著頭,因為她必須低著頭走路才不至於被人看見滿臉的淚痕,忽覺迎面吹來一陣夜風,像是下人們朝兩邊拉開了門廳的大門,有人走進來了。剛好聞亭麗跑到大門口,一頭就撞了上去。
她頭上的發飾本就搖搖欲墜,這一撞便掉到地上。
平常人被人這樣一撞,少不得發出些動靜,這人卻安靜無比,聞亭麗心亂如麻,低著頭道歉:“對不住。”
她蹲下身去撿自己的發飾,那人卻很有禮貌,先一步幫她撿了起來,這人的手指修長白皙,是個男人。
他把東西遞給聞亭麗,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未說,有人朝這名男子跑來:“陸小先生!有失遠迎。”
聞亭麗倉皇向他說了句:“謝謝。”
她越過那人,一頭闖入黑蒼蒼的夜色中。
第3章
到家已是八點多。
聞亭麗從電車上跳下來,頂著一雙哭紅的淚眼進了衖堂。
聞家的房子是賃來的,一樓用做洋服店的店面和主臥,二樓的亭子間住著小桃子和周嫂,聞亭麗自己一個人住在三樓的臥室。
這當口,洋服店早已打烊了,她徑直到後頭去找父親,房裡卻沒人,在過道裡怔立了一會,聽到大門口傳來聲響,就看見父親得意洋洋哼著小調進了門。
聞德生猛不防看見女兒從後頭出來,不由詫異地打了個酒嗝:“這麼早就回來了?”
聞亭麗不出聲。
聞德生隻當女兒為自己出去喝酒的事生氣,也沒當回事。
前不久他因身體不舒服去醫院看過一回,那西洋醫生說他肝髒有點炎症,要求他戒酒。他這人向來怕死,馬上就戒了,三個月以來,他幾乎滴酒未沾,可誰叫今晚喬杏初大張旗鼓接女兒去喬家正式見長輩呢?這不是好事將近嗎?
他一個人坐在家裡,越想越得意,也就顧不得醫生的交代了,興興頭頭去找朋友喝了一回酒,怕女兒回來發火,特地掐著點提前回來。
眼看女兒疾步逼近自己,聞德生突然瞠圓一雙醉眼:“噫,怎麼哭成這樣??”
女兒頭發蓬亂,一雙眼睛紅腫得像桃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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