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
進入府邸後,隻見她正斜靠在美人榻上,身旁還有許多樂人侍奉在她的身側,為她斟酒奏樂。
或許不該稱之為樂人,該稱之為寵侍。
如此場面,若是讓外面那些迂腐朝臣看見,隻怕參奏的折子會摞滿案頭。
我神色不改,叢容地走到她的面前,俯身一禮,「多謝皇姑相助之恩。」
她眉眼微抬,緩緩道:「本宮的人情,可不是輕易能承的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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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站直了身子,輕笑道:「皇姑見我的處境,難道不曾想起當年的自己嗎?難道心裡不怨不恨嗎?」
她的眸光瞬間變得凌厲,掃視了過來,而後嗤笑了一聲,手微微一揮,其餘人等已盡數散去。
「焉能不恨?當日滿堂朝臣跪在那白玉石階下,口口聲聲地說著天下大義,可數十年來又有誰記得我的大義?而我的犧牲又換了誰的天下?」
她的語氣間滿是怨憎,情緒激憤。
我看向了她的眸子,沉聲道:「我與皇姑同樣的恨,恨他們可以心安理得地將女子視為工具,恨他們將女子作為墊腳石,更恨他們設盡規矩來束縛世間女子。」
她臉色微變,而後緩聲道:「可他們偏偏就為了女子設了這麼多規矩,你又能如何?」
我沉聲道:「為求生存之道,我曾翻遍史書,可那些字縫裡隻密密麻麻地寫著:廢了它!」
是的,早晚我要廢了它。
她眼底閃過一絲意外,而後緩緩道:「我幫你,隻因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當年的自己,莫要讓我失望了。」
我從她的府邸離開之後,行於偏僻處,有人揚鞭縱馬而來,驚了我的馬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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車夫已經被顛了下去,馬兒失控向前奔去,天旋地轉間,我跳下馬車,安穩落地,才發現對面勒著韁繩的人是嘉禾。
她眸光灼灼,好整以暇地看著我,沉聲道:「看來,我果真沒猜錯,是個練家子。」
拿人命來試探,夠瘋,也確實是她的行事風格。
馬車損壞,已經無法使用了。
可她猛然伸出了手,下一瞬間,我便與她同乘一騎,她打馬向著另一個方向而去,最終停在一處別院裡。
她院中早已備了好酒,我與她相對而坐。
我的手指叩著桌案,緩聲道:「若我不會武,今日或許就死在了你的試探之下了。」
她舉杯敬我,而後幹脆利落地連飲三杯,「我自罰三杯向你賠罪,過往得罪之處,望你海涵。」
我飲了一杯酒,「過往之事我並不在意,我看重的是來日,冷眼旁觀了這麼久,今日出手試探,是已有了決斷?」
「明人不說暗話,我等著看你如何應付這場和親,若你自身難保,其他皆是空談。」她倒是一派坦然,毫不避諱自己的冷眼旁觀。
「怎麼?會不會很失望?畢竟,你沒有看到我跪地苦苦哀求父皇,也沒有看到我絕食摔盞,更沒有看到我畏懼逃跑……」
她調笑道:「若是那樣,可就太無趣了。」
轉而話鋒一轉,她繼續說道:「對於和親之事,我起初疑惑於你為何不求助蕭家,畢竟那是你的母族,縱使先皇後已去,可總歸有血脈親緣,榮辱相承。」
「後來為何不疑惑了?」我輕笑道。
她輕嘆了一聲,「因為得知結果時,我恍然發覺蕭家早已站在你的身後,不止蕭家,或許還有賀家,而裕陽長公主願意為你發聲,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……這局棋,你入局的比我想象的更早。」
是的,她沒說錯。
蕭家、賀家早已站在我的身後,那封邊關急報也是適時送出,讓父皇對北國心生不滿。
我七歲時,舅舅便已經找到了我。
十幾年前,我便已入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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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嗤笑一聲,繼續道:「明人不說暗話,我非善人,我想要臨淮王府的爵位和部曲,野心之下,容不得心慈手軟。我多年來立志修得文武雙全,不輸於族中男兒,讓臨淮王府更勝從前,便是想爭得一口氣,可他眼中卻隻有兒子,甚至要將我作為聯姻工具,即便到了今日,他仍在考慮過繼旁支嗣子……」
我神色未改,輕聲道:「我知道這個世道的女兒家生存不易,若甘願做個提線木偶,被人榨幹價值,擺布一生,倒是簡單許多,可是,你我皆不願。」
「所以,不如與你一起搏一搏,成王敗寇,輸得起!」她目光灼灼,盡是銳氣。
我舉杯敬她,一切盡在不言中。
臨淮王府的實權早就在她的手中了,可是一旦過繼嗣子,或者她嫁入世家,此等局面便會立即被打破。
她苦心籌謀的一切,將盡數歸於原點。
而她很有野心,要的不止是現在的一切,還要的是臨淮王府的王爵。
我低聲問道:「年後便是你的婚期,當真打算嫁嗎?」
她笑著搖了搖頭,「嫁他乃是不得已的下策,如今你我同行,與他的這樁婚事便喪失了原有的價值。」
「婚事無價值,可那場婚禮有價值。」
我話音剛落,她不解其意。
「父皇對我說和親之事雖作罷,卻打算為我指另一樁婚事,讓我下嫁大理寺卿宋祁年。」
嘉禾的嘴角浮現出一抹嘲諷,而後毫不避諱地說道:「果然,他們都將我們視作最好的工具,用以聯姻,平衡朝局,至於權柄爵位,卻與我們無關。」
「我會向父皇說,將婚期與你定在同一天。」
她的眼底閃過震驚之色,而後嘴唇微張,卻不敢問出來。
目光交匯的那一瞬間,她似乎明了。
「那日天子嫁女,王爺招婿,兩場大婚同時舉辦,京都定會異常熱鬧。」我的手摩挲著杯盞,若有所指地說道。
朝中新舊兩派勢力相爭,局勢愈演愈烈。
皇帝欲扶持寒門子弟對抗世族,可寒門者根基薄弱。
如今寒門一派以大理寺卿宋祈年為首。
所以父皇說的意思很明白,是公主下嫁,而非招他為驸馬,用公主尊榮為宋家增添籌碼。
「還有三個月了。」她呢喃道。
我緩緩起身,負手而ṱū́ₜ立,沉聲道:「足夠了。」
斜陽微灑,在宮門落鎖前,我回了宮中,而皇後剛好命人送來了發冠珠飾。
我看著那顆奪目的頂珠,想來她心中很是快意。
我問過他,若我拒絕賜婚會如何,可父皇說天家無父子,容不得不聽話的公主,不嫁也不得嫁。
他說昔年的裕陽長公主離經叛道,也曾拒絕和親,違逆聖旨,而後她身邊的親近侍從幾十人被盡數誅殺,就連她自己也被軟禁於深宮。
她所鍾情的男子滿門皆被牽連,最後是那個男人親自跪地求她遠嫁和親,更是親自送嫁直至邊境,徹底絕了她的心思。
父皇留下警告,若我步她的後塵,結果也會一般無二。
語罷,他接連咳嗽了數聲,他的身體已大不如前了。
或許,他自己也知道,所以加快了步伐。至於作為犧牲品的女兒,他並不在意。
次日,聖旨降下,將這樁婚事過了明路。
我向父皇請求將婚期定在年後,與嘉禾同一天。他雖不解,卻願意成全這點微末請求。
消息傳出時,眾人議論紛紛,傳言最多的便是我對裴言川退婚之事並未釋懷,這才特意將婚期選在同一日。
皇後再見我時輕松不少,似乎梗在心頭的刺終要拔去,她說即使我因一時幸運躲過了和親,也擺脫不了身為皇家公主的責任,我的婚事從來不可能自由選擇,隻能淪為制衡朝局的工具。
細細想來,留在方家時,要履行方家定下的婚約,要為他們的家族名聲活著,若辱了家族名聲,似乎合該去死,而我回宮之後,要遵守皇家的規矩,或和親異國,或平衡朝局,若忤逆,似乎也是死路一條。
這種身不由己、任人拿捏的日子,我真的厭透了。
終有一日,我要自己做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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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年關,父皇於宮中設宴。
裴言川望著我的時候滿目復雜,我從他的身邊漠視而過。
而禮部忙得人仰馬翻,兩場大婚,各種規矩儀制出不得一點差錯。
那些門閥世家倚仗功高,已經讓帝王忌憚。多年來行事放縱,黨政不斷,更明目張膽的幹擾父皇的決斷。
所以父皇啟用寒門子弟,在朝堂上與他們抗衡,可惜寒門終究勢弱,而今這一場婚事,父皇極盡隆重奢華,隻為了給宋家一場體面。
大婚當天,整個京都皆是入目的紅,我自皇城出嫁ťū́⁰,嫁入宋家。
而嘉禾的婚禮將會在臨淮王府舉行。
宮內宮外,熱鬧異常。
父皇特地下旨,晚間將在宮門前燃放煙火,與民同賀。
父皇親自主婚,以示聖恩,而我與宋祁年行過大禮,拜過天地。
喜房外賓主盡歡,房內眾人皆退,宋祁年掀起蓋頭,眼中閃過一抹驚豔之色,轉而半跪在了地上,「暫且委屈公主了。」
「起來吧,這些年,你做的很好。」我虛扶了他一把。
「當年若無公主相救,我早已死在了那個冬天,何來今日?公主對我恩同再造。」
他眸光誠摯,定定地看著我。
宋祁年的父親本是治水功臣,卻被人陷害貪墨瀆職,一夕之間,他淪為罪臣之子,在流放途中,是我救下了他,而舅舅則為他安排了一個新的身份,改頭換面,讓他以寒門子弟的身份應試,而後入朝為官。
「今夜,注定是個不眠之夜。」我緩步走向窗前。
「公主用了多年時間布這一場局,終是到了收尾的時候了。」
是夜,皇城煙火盛放,璀璨奪目。
後半夜,城門被攻破,山雨欲來,大廈將傾。
朝臣們酒醉酣睡之際,卻不想天地已變色。
兩場大婚,同時舉辦,讓京中防守兵力分散,再加之煙火盛放,人潮攢動,道路堵塞。
臨淮王府那邊早已命人將好酒送入東西大營,其後,兵力順勢牽制了東西大營,使其進退不得。
而城外兵馬早已按照我與舅舅商定的作戰路線,攻破城門,長驅直入,取正陽大道,直逼ťŭ⁸宮門。
事發突然,皇城失守,禁衛護送帝王棄城而逃,皇宮眾人皆為棄子,一眾後妃宮人隻得抱頭痛哭,就連皇後也不敢相信危難關頭,她也被扔下了。
而我早就換上了一襲勁裝,騎著高頭大馬,候在定遠門外,身後眾人皆披堅執銳,而宋祁年與我並排,守株待兔,便是如此。
父皇倉皇逃出,正長舒一口氣之際,我雙手輕拍,一排排火把驟然亮起,恍若白晝。
看見了眼前陣仗,他的手顫巍巍地舉起,滿眼不可置信,而後臉色慘白ƭű̂⁺道:「你們……大逆不道!」
「十七年前,瑜王發動宮變,你也是如今日一般倉皇逃竄,彼時,你狠心撇下了即將臨盆的皇後,她在混亂之中生下我,可她死在了那裡。今夜,你倉皇逃離之際,可曾想到你的後妃與兒女?」
我話音落下的那一刻,他忍不住踉跄了一步,而後指著我:「你何時知道的?你費盡心機歸來是為了報復朕?」
「母後死於兵亂之中,而我流落民間,是因你拋棄了我們,視如累贅,隻顧著自己逃命,你以為時過境遷,瞞天過海,便無人得知嗎?你一邊倚靠著舅舅的兵力勤王救駕,一邊卻將母後與我棄如敝屣,事後更是對蕭家大肆打壓,叫人如何不寒心?薄情寡義,涼薄狠心,卻還裝作深情模樣,追憶緬懷,當真令人作嘔。」
我話音落下,他一口鮮血噴出,跌坐在原地,狼狽不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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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縷晨光照進皇城,這裡大局已定。
舅舅帶兵直取皇城,太子奮力反擊,可惜不敵,倒是比帝王更多了幾分血性。
太子已去,皇後火燒鳳儀宮。
兩任皇後殊途同歸,隻因嫁了同一個涼薄之人,落得同樣下場,如此不值,讓人唏噓。
我本將長劍橫在了他的脖子上,可我沒有殺他,我要他親眼看著我改天換地。
他被軟禁於千秋殿,殿門大開,我緩步而入。
他發冠散亂,已沒了一個帝王該有的威儀,隻是那雙猩紅的眸子正在無聲地宣示著他的不甘。
「逆女!」他怒聲呵斥著我。
我抬手間,已有人將筆墨紙砚置於他的面前,玉璽也置於他的身側。
我看向他,嘴角帶著弧度,漫不經心地道:「逆女?父皇說錯了,我會是你親冊的皇太女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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