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陸長庚伸手,抱著我出了溫泉池,走到了院子口,看到有人往來,又將我放下,我抿唇不語,踉跄往顧錦歧處行去。
顧巍和顧錦言並不在,顧錦歧見我來了,在侍從的攙扶下掙扎著坐起,向我道謝。
見我幾乎站不住,顧錦岐趕緊叫僕從扶住我:「徽州一行,晚姑娘竟也傷得這樣重嗎?貿然叫姑娘前來,是錦岐考慮不周。」
「不是徽州。」
「那是?」
我垂眸不語,倒是顧錦歧身邊的小侍從憤憤不平地開口講了原委。
顧錦岐聽完怒道:「若不是晚姑娘,當時我差點就死在那邪修手裡,父親這,簡直是胡鬧!」
他剛剛從昏迷中醒來,本就虛弱不已,聞言大驚失色,差點再次昏過去。
恰巧此時,顧巍與顧錦言得了消息趕來。
顧巍見我也在,抬手一掌打在我的臉側:「害我兒至此,竟讓你這妖孽留了一條命,還不跪下。」
「父親住手!當時是晚姑娘救了我,若不是她,我連個全屍也留不下!」顧錦岐抬手阻止,又急切地向我道歉。
顧巍仍是冷哼一聲:「那又如何?殿下讓她去,本就是為護著你,你沒了一條腿,她便該拿命來賠。」
世間化形的妖獸很少,像我這樣修為極深的更是罕見,就算被陸長庚廢了一百年修為,以我的法力,殺了這屋裡的所有人,也是易如反掌。
但陸長庚現下需要顧家,我隻能極力壓抑住自己自我保護的妖獸本能,轉身走出房門。
顧錦歧是個謙謙君子,同行平叛的路上便對我多有照顧,他將我看作領兵的將軍,戰場的同儕,而非惑亂人心的異類妖寵。
沒走出多遠,忽然想起聚靈丹或許對顧錦歧的傷口恢復有效,我又折返回了他的居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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誰知剛到門外,便聽得顧巍的聲音。
「陸長庚一個流落在外,無名無份的先帝遺腹子能有今日,謀算之深,意念之堅,難以想象,我顧家雖然已經站在了他的船上,但也要防著他過河拆橋。」
「歧兒可知,這回你妹妹過來,並不隻是為了探望你,當初他上府時,我提的唯一條件,便是與錦言成婚。」
「這妖精與那陸長庚不清不白人盡皆知,擋了我顧家前路的,無論是人是妖,都死不足惜。」
6
陸長庚遊說顧巍之時,竟是這樣許諾的嗎。
可是為何,他還口口聲聲讓我勿要忘記當初的鴛盟之誓呢?
回房後,我拿出了陸長庚從前下聘時贈我的玉簪。
他說這是他唯一擁有的母親的物件,是他最珍貴的東西。
我摩挲著簪子,喉頭驟然腥甜,憋了許久的那口氣忽地化作鮮血湧出,滴落在通體透碧的玉簪上。
開春後,顧錦歧傷勢好轉,與顧巍一同去了幽州,顧錦言留了下來。
陸長庚開始頻繁帶著顧錦言外出,有時身著一身騎裝,有時又拿著一串兔兒燈籠,兩人總是笑意盈盈地出去,又滿心歡喜地歸來。
下人們都在說,這府裡,就快要有女主人了。
但陸長庚白天陪著顧錦言,夜裡卻日日來我房中,他說他隻愛我一個,與顧錦言不過是逢場作戲。
我知道他在害怕,害怕他為了帝位對顧家的種種言行會寒了我的心。
床第之間,他開始喘息著問我愛不愛他,隻要我有片刻的遲疑和沉默,他俯在身後的撞擊,便會一次比一次來得用力。
這樣的日子並未持續多久,我掙扎著在溫泉中蛻完今春的最後一次皮後,前線傳來軍情急報,盛京國師親臨掖州,不知使了什麼妖術,不僅本來即將攻下的城池局勢忽然逆轉,駐扎在附近的軍隊更是得了怪病,將士們一個個接連死去。
陸長庚是昆侖仙山出身,邪修妖術隻有他能解,匆匆召集了三千兵士,他便準備開拔前往掖州。
可誰知出發才不過半月,陪同陸長庚一起去掖州的左都尉卻倉惶逃了回來,說是隊伍中了盛京國師的埋伏,三千兵士幾乎死傷殆盡,陸長庚也不知所蹤。
盛京國師身懷諸多邪術,法力不容小覷,長庚怕是兇多吉少了,我得去救他。
我簡單收拾了行裝正準備出發,顧錦言率著浩浩蕩蕩的僕人來了我的居所。
「晚晚姑娘,我已去信父親,讓他盡快派人尋找,但驛站送信時間太長,我怕長庚……,晚晚姑娘不是常人,身有異術,求姑娘出手救一救長庚哥哥。」
「長庚我自會去救,顧小姐不必如此。」
「多謝晚晚姑娘,這是我的貼身玉佩,若有需要,可憑此玉佩尋顧家軍助力。」
顧錦言言語懇切,仿似她和陸長庚已然夫妻一體,而我隻不過是一個外人,但我還是收下了玉佩,盛京國師不好對付,多一張底牌總是好的。
我沿著隊伍前進的痕跡日夜兼程尋到了掖州境內,終於在一處斷崖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陸長庚。
但找到的人不止我一個,我與盛京國師派出去尋找陸長庚蹤跡的人恰好在崖底狹路相逢。
他們一看到我眼睛便亮了:「已化形的靈蛇,還有四百年修為,這妖丹,是極品中的極品。」
當下這群邪修便一擁而上,各種符箓法術都招呼了過來。
我身體還未完全恢復,背著昏迷的陸長庚打得極為吃力,但好在他們既想斬草除根殺了陸長庚,又想活捉我回去剖出妖丹,下手之時多有顧忌,我尚且能佔據上風。
可這群邪修眼見耗時許久也拿不下我,心下一橫,便打算設下死陣,將我和陸長庚一網打盡。
我瞄準機會,趁著他們嘴裡念念有詞手畫符箓之時,化出原形,蛇尾一揮,用力撞向實力最差的那名修士,終於在鋪天的陣型中撕出一個口子,帶著陸長庚逃了出去。
掖州與幽州比鄰,我不敢停歇,飛也似地逃到了幽州城境內,叩響駐地的顧家門環後,終於支撐不住,靈力耗盡直接暈倒在地。
7
昏迷後醒來,我第一時間就問了陸長庚的消息,急匆匆地趕了過去。
陸長庚的傷情暫且穩定下來了,甚至先我一步就已醒轉,我進房時,顧錦言正坐在他的床邊,端著藥湯輕輕地吹著,又柔柔地遞到陸長庚嘴邊,喂他喝下。
「長庚,你還好嗎?」
「晚晚?我沒事,這次多虧錦言了。」
「如果不是錦言及時趕到掖州,在崖底找到了我,又守在床前,衣不解帶地照顧了我幾天幾夜,我這條命,怕就交代在掖州了。」
顧錦言?和她有什麼相幹?
分明是我孤身一人闖道掖州懸崖谷底,又九死一生躲過邪修的群攻和圍剿,才將陸長庚平安救出。
我直直地看向顧錦言,硬聲說道:「長庚,不是她,是我救的你。」
顧錦言面不改色,她身邊的丫鬟忽然開口指責:「晚晚姑娘在說什麼胡話呢?明明就是我們姑娘救了殿下,晚晚姑娘你沒找到殿下反而受了傷,暈倒在我們顧府門口還是大公子將你抬進來的呢。」
陸長庚附和道:「晚晚,我在崖底時被救起時迷迷糊糊拽住了根絡子,醒來一看,正是錦言的貼身玉佩。」
我伸手向腰間摸去,玉佩果然不見了,大概是打鬥之時不小心被拽了下來。
陸長庚此話一出,那丫鬟表情更顯輕蔑,我本想再說些什麼,卻見陸長庚抬頭感激又溫柔地望著顧錦言,二人目光相對,顧錦言羞澀地低下了頭。
我自嘲一笑,罷了,救命之人到底是誰,而今怕是已經不重要了。
我靈蛇一族重諾守義,如今,陸長庚的救命之恩算是還了,隻待他不久後救出母親再登臨帝位,我也算全了當初的諾言和這一場荒唐情意。
8
盛京傳出消息,老皇帝已經病入膏肓,命不久矣。
看來那邪修國師按捺不住開始行動是有原因的,饒是再多的妖丹也吊不住那老皇帝的命。
幽州地處盛京以南,是盛京轄住南部各州的咽喉之地,而掖州在盛京以西,是大梁與西域貿易往來的必經之所。
幽州已被顧家軍完全控制,陸長庚醒來後也設法解了掖州困局,國師眼見大勢已定,也灰溜溜地逃出了大梁。
失道者寡助,陸長庚長驅直入盛京城,沿途竟沒有受到一點阻攔,輕輕松松就拿下了都城各個關隘。
他救出了被囚在承乾宮偏殿的母親,長劍直指靠坐在龍椅上的虛弱男人。
「我說過,終有一天,會來取你狗命。」
「果然是賤人生的賤種,當初你生出來,孤就不該憐惜那個賤人,就應該直接殺了你,永絕後患。」
「很可惜,已經遲了。」
「孤親手殺了皇兄,又逼著嫂嫂年年歲歲在我身下承歡,讓你們一家天人永隔骨肉分離,孤怎麼覺得,是你遲了呢,哈哈哈哈……」
男人瘋了一樣狂笑,笑著笑著又止不住地涕淚橫流,陸長庚長劍劃過,男人喉間汩汩鮮血湧出,盯著陸長庚母親的方向,嘴裡嘟囔了幾聲「月華」,便咽了氣。
月華是陸長庚母親的名字,而此時的陸長庚母親,看到皇帝已死,卻並不見半分快意,蒼白的臉上眼淚簌簌滑落,湧動著深切的悲哀。
陸長庚安頓好兵士後,夜裡悄悄帶著我去了他母親新搬去的永壽宮。
他牽著我的手,將我帶到他母親面前:「娘親,這是晚晚,兒子已經認定,晚晚是我今後唯一的妻,我帶她來見見您。」
原以為陸長庚母親出身名門,又久居深宮,會對妖族有偏見,但沒想到她隻是笑了笑,輕輕撫了撫我和陸長庚的臉,又將我們的雙手放在一起。
「既然如此,你們今後便要互相扶持,好好地走下去,千萬莫要步了……我與你父皇的後塵。」
9
似乎一切已經塵埃落定,但就在我們離去後的當夜,陸長庚母親竟一尺白綾,自裁在了永壽宮中。
女人留下了一封遺書,原來當初這瘋皇帝和她才是真真正正的青梅竹馬,可惜她出身將府,一生下來便注定要嫁給當朝太子。
先皇是嫡長子,女人背負著家族的使命和期許嫁了過去,青梅竹馬的男人卻認為自己的哥哥和最愛的女人一起背叛了他,暗中籌謀數載,終於完成了殺兄奪嫂稱帝的壯舉。
他愛她,也恨她,錦衣玉食地供著她,卻也夜夜肆意凌辱她。
所有人都認為,陸長庚是先皇的遺腹子。
但原來先皇和女人成親後一直以禮相待,並沒有半分逾越之舉,女人懷的,是男人的孩子。
因為陸長庚未足月就出生的緣故,不管女人怎麼解釋,被恨意衝昏了頭腦的男人都不相信,任憑這孩子在宮中受人欺凌,年歲尚小就直接扔給遊歷盛京的陌生道士,丟出了宮去。
陸長庚的母親死了,他親手殺的,甚至是自己的親生父親。
陸長庚倒在我懷裡,雙手無力地垂下,先是隱忍著低聲嗚咽,接著便是絕望的嚎啕。
我第一見他哭得這樣傷心,心也跟著緊緊地揪了起來。
真的要現在離開他嗎?我暗嘆一聲,無法確證自己內心的答案。
但陸長庚很快就幫我做出了選擇。
葬禮過後,陸長庚繼了位,上朝之後的第一道聖旨,就頒給了顧家。
他給了顧錦言皇後之位。
他對我說:「晚晚,權力不拿在手中,我便誰也護不了,顧巍性情狂傲,欲將取之,必先予之,你再等等我。」
我弄不明白人類功名利祿裡的彎彎繞繞,我們青蛇一族,從來都是一生一世一雙人,我已經等了陸長庚太久太久。
有些事情,選擇就代表了心意,何況現在的陸長庚,眼裡已經多了太多我看不懂的東西。
我甚至開始懷疑,當初錯認顧錦言為救命恩人一事,是否是他想賣顧家一個安心故意為之,畢竟顧錦言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千金小姐,又怎麼有勇氣和實力孤身犯險救人呢。
聰明如陸長庚,不會連這一層都想不到。
但無論如何,我已經不想再等下去了。
10
「長庚,當初救命之恩,這幾年的奔勞也當報完了,我想回家了。」
「晚晚,你在說什麼,我聽不懂,這裡便是你的家。」
「我想回啟靈山了。」
陸長庚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臂,掩飾不住的慌亂。
「不,你不能走,你說過,永遠不會離開我。」
「你忘了嗎?晚晚,我們說好要成親的。」
我掙開桎梏:「長庚,時候到了,我們的宴席,到今天也該散了。」
陸長庚沒有追出來,隻是垂頭輕聲說道:「你走不了。」
「為何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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