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
以前,他們在世俗倫理中掙扎,言行舉止遵著規矩,不敢越雷池一步。
那時,他連朵花都不敢送她,更遑論送她些女兒家的玩意兒。
那時,他明明承諾說要保護她一輩子,卻親手將她送入了皇宮。
他後悔了很久,當初不應該借著酒醉說出喜歡她的那種話,不該讓他們之間的羈絆越來越深。
可是,心髒有自由的靈魂,它不受控制、隨心所欲地跳動,任誰也管不了它。
哪怕他多麼努力地壓力情感,心髒卻跟他叫囂。
它說,它喜歡明月,哪怕她又蠢又笨又愛哭,哪怕她披著她妹妹的皮囊,它還是為她一人跳動,它隻想為她一人跳動。
她黏黏糊糊地喊他哥哥的時候,她跟在他屁股後面喋喋不休的時候,她滴流著眼珠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的時候,他很清楚,眼前的人,不是妹妹,是心上人。
他無數次的唾棄自己,他怎麼能對著他妹妹的皮囊,生出這種齷齪心思。
在許多個夜深人靜的夜裡,他飽受煎熬,難以安眠。
一個小人在他臉前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:「你還是人嗎?她可和你妹妹長得一模一樣啊?你這個禽獸。」
另一個小人坐在角落唉聲嘆氣:「可是,明月真的好可憐啊,她在你們這隻敢跟你說話,你怎麼能不理她呢?她一個人該多難過啊?明明你一眼就看出來她不是你妹妹了,你為什麼要這麼對她啊?」
他不願意承認,可他確實,喜歡上了一個套在他妹妹皮囊裡的孤獨的靈魂。
自他離京那日,不,應該是自他知曉了自己心意的那天,他便明白,他們之間不會有結果。
他不敢想,明月究竟是經歷了什麼,費了多大力氣,她才會回到他的身邊。
到底用掉了多少眼淚,她才能以這種神奇的方式再次回到他的身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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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離奇的是,她的妹妹也在安國寺醒了過來。
他曾說過,或許有天一覺醒來,他妹妹月兒便會回來。
月兒真的回來了,一覺醒來,明月也回來了。
明月說,她也不知道怎麼了,那天醒來便到了餘煙身上。
沈懿珩不信。
為什麼明月老是看著他流淚?為什麼明月總要緊緊地抱著他?她分明在害怕什麼,可她從來沒同他說起過。
此刻沈懿珩看著明月俱是笑意的瑩白面頰,心緒莫名。在這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中,明月她到底付出了什麼?她到底是怎麼一步一步地回到了自己的身邊?
明月很快發覺沈懿珩的情緒有些不對勁,方才他還好好地給自己戴簪子,現在怎麼是這種一言難盡的表情。
「沈懿珩?」她叫了他一句,兩隻手捉著他的右手輕晃:「你,你怎麼了,我戴這個簪子不好看嗎?」
「很好看。」沈懿珩揉了揉明月的頭發,輕道:「你告訴我的話,我都會聽,你什麼都可以告訴我,我想知道關於你的一切。」
沈懿珩鮮少說這樣直白的話,明月隻當他是在突然煽情,縱然覺得有些莫名其妙,心底卻是甜蜜的。
「煙兒——」餘大人中氣十足的聲音乍然響起,嚇得沈明月打了個冷戰,焦急地推著沈懿珩催促:「你快些走吧,餘大人來尋我喝藥了。」
沈懿珩嘆了口氣,不大情願地松開手囑咐道:「明月,你近來的臉色紅潤了許多,你多吃點飯。餘大人讓你喝藥也是為你好,餘小姐自小身子便不太好,你可要好好喝——」
沈明月急得要跳起來,大力地推搡著他的背:「知道了,你快走呀——」
沈懿珩足尖一點,飛上了牆頭,月白色的袍角也從牆頭落了下去。
「煙兒,你獨自在這裡幹什麼?」餘大人張望了一圈,最終把目光放在了沈明月的臉上。
「爹——」沈明月訕訕笑了笑:「隨便走走,醫士說多走動走動對身體好。」
餘程的視線落到沈明月頭上的簪子上,假裝若無其事撇過了頭去:「跟爹回去喝藥吧。」
晚上時,餘程引著沈明月到了餘家的祠堂。
他點燃了香,遞給沈明月道:「煙兒,跪下給列祖列祖上根香吧。」
沈明月點了點頭,接過香插進了香爐裡,對著不認識的排位又叩又拜。
「煙兒,你既已給列祖列宗上過香了,往後我便當你是親女兒,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也會庇護你的。」餘程如鬼魅一般的聲音回蕩在祠堂裡,沈明月心頭劇縮,臉色唰地白了,腦中一片空白,隻能幹巴巴地冒出一句:「爹,您這是什麼意思?」
餘程窩在椅背裡,滿頭白發梳得整整齊齊,他朝著沈明月釋然地笑了笑,皺紋在臉上擠出一道道褶子:「孩子,你別害怕,我沒有別的意思。」
他失神地盯著空中,回憶起了往昔:「或許別的父母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子,但我怎麼也不可能認不出我的煙兒。我成婚晚,三十多歲時才有了煙兒。她母親懷孕七個月時跌了一跤,生下煙兒便撒手人寰了。煙兒是我親力親為一把手帶大的,我怎麼也不會認不出來。就算有十個百個煙兒站在我面前,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我的煙兒。」
他頓了頓,呼出一口濁氣,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:「煙兒打娘胎裡帶出來的病弱,治了好些年也並未根除。所以,一場風寒輕而易舉便要了她的小命。我親眼看著煙兒死在我的懷裡,一點點沒了呼吸。臨死前她還說,春天來了,她想在院子裡放風箏,要我陪她一起放,一句話沒說完她就咽了氣。」
「她自小是個藥罐子,我想,如此也是解脫。」兩滴淚從他無神的眼睛中流了出來:「我沒想到,我沒想到,你能以這種方式延續煙兒的生命。孩子,我謝謝你。沒想到有朝一日,我還能看到煙兒生龍活虎地出現在我的面前,竟然還有臭小子翻過我家的牆頭,覬覦著我的煙兒。以前,這真是想都不敢想啊。」
沈明月未曾料到,餘大人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,話裡話外拳拳愛女之心盡顯。聽著他的肺腑之言,沈明月的心中也充滿了惆悵與惋惜。
「孩子,你呢?你也受了很多苦吧。你能成為煙兒,我很高興。我的年紀已經很大了,沒幾年活頭了,生命的最後又多了一個女兒,我沒什麼不滿的。孩子,我真的謝謝你。」
不知道為什麼,當餘程說「你也吃了很多苦吧」的時候,沈明月會突然覺得很心酸。或許是這樣一個溫和的長輩用慈愛的口氣關心她時,叫她想到了爸爸。
不是沈尚書那種封建大家長式的爸爸,是家裡的爸爸,故鄉的爸爸。
「孩子,你別哭啊。」餘程走過來,將沈明月從蒲團上攙起來,有些八卦地道:「不說這個了,你和小沈將軍關系不一般吧?當年我和煙兒母親在一起的時候,也是這般的,我都瞧出來了,小沈將軍大約很喜歡你吧。」
沈明月斟酌著措辭,不知道怎麼開口,也不知道怎麼才能安慰到餘大人:「其實我和煙兒長得很像,基本有八成相像,剩下的兩成,煙兒比我美。」
「年輕人各有各的美,各有各的朝氣,怎可妄自菲薄?」餘程延續了之前的話題,又問了一遍:「你和小沈將軍是之前就認識嗎?總不能他是對我煙兒一見傾心吧?」
「嗯。他是長公主同尚書大人的孩子,身份尊貴,我隻是一個小官家的庶女,門第懸殊,所以沒有辦法在一起。」
餘程嘆息一聲:「那然後呢?你是怎麼來到了我家煙兒的身上,你出了意外嗎?」
「後來我嫁了人,夫君對我很好,我們之間算得上是相敬如賓。我在上香時出了意外,所以到了這裡。」沈明月很是平靜地敘述著始末,以前的事情一件件地在腦海裡浮現,恍若夢境一般不真實。可現在祠堂裡的冷氣是真實的,眼前滿臉皺紋的餘大人是真實的,今天剛見的沈懿珩也是真實的,她不安的一顆心漸漸安定下來。
「那是我錯了,我不該阻止小沈將軍上門的。他是個很好的男兒,你們如此,也算是苦盡甘來。」餘程拍了拍沈明月的肩頭寬慰道:「下次你讓他別翻牆了,我不會再攔著他了。」
?
沈懿珩下次來的時候,沒有再翻牆,因為他直接帶著媒婆上了門。
明月隔著屏風遙遙望向他,那人還是那般俊朗模樣,面容清雅,腰杆挺直,修身的勁裝勾勒出他矯健的身姿,一如她初見他時的樣子。
那時,她中了藥,他同說她說的第一句話是:「月兒別怕,我是哥哥。」
開始是哥哥,後來也隻是哥哥,明月好像給沈懿珩當了很久很久的妹妹。
終於,終於,她可以成為他的妻子。
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他的身邊,她可以理直氣壯地牽起他的手,可以向他要一個擁抱,也可以撲進他的懷裡流眼淚。她可以毫不掩飾地同他說一句喜歡,可以同他說甜的掉牙的情話,可以做一切相互喜歡的人可以做的事。
沈懿珩也隔著屏風追逐明月的身影,屏風後的姑娘曾是他的不可念不可得,而今即將成為他的妻子。
他們之間曾經隔著山海,許是老天憐惜,在冥冥之中給了他們一線生機,從此,山海皆平。
他們的婚事定在了六月,是最近最好的日子。
出嫁那日,沈明月坐在花轎裡,眼淚止不住地流,她想起以前,沈懿珩背著她上花轎,她也是這麼掉眼淚。
隻是,現在一切都好了。
?
落轎時,沈懿珩掀開轎簾,不顧眾人的反對背起了自己的新娘。
明月蓋著蓋頭,蹭著他的脖子嘻嘻地笑:「沈懿珩,咱們有半個月沒見了。爹爹說皇後娘娘懷孕了,月兒竟然懷孕了,你知道這事嗎?」
「我們大喜日子,你管月兒做什麼?」
「你這是什麼意思,我,我今天就是月兒名正言順的嫂嫂了,我還不能關心關心她嗎?」
沈懿珩軟了語氣:「明月,我是說,比起月兒,你更該關心關心我。」
「我很關心你的,上個月我還發現你偷偷給月兒燒香的香爐了。我沒變成煙兒的時候,你是不是以為月兒死了,所以天天給她燒香啊?你還燒紙錢,你有沒有偷偷哭啊——」
「好了,明月,你別說了。」沈懿珩打斷了明月的話,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,他確實曾經偷偷哭過幾次,還給月兒燒了一筐又一筐的紙錢。
好在,月兒回來了,還和她喜歡的人在一起。
他也會和他喜歡的人在一起,很久很久。
沈明月的心理逐漸不平衡起來,她日漸變本加厲,傷害、欺辱女主,甚至害死了女主肚子裡的孩子。
「□-」又過了半年,涼州下了好大好大的雪。
沈懿珩從軍營裡回來時,明月已經睡下了。
他脫下狐皮大氅交給丫鬟,捏著嗓子輕聲問道:「夫人晚膳吃了嗎?」
「夫人說吃不下,隻喝了一小碗粥,又困得很,便先睡了。」
「嗯,我知道了。」
沈懿珩洗漱完,站在炭盆前將渾身烘得熱熱的,直到手也熱了的時候,才上了床。
他的手很大,一隻手幾乎能蓋住她的整張小臉。她此刻睡著,面容沉靜,臉頰微微泛著紅,怎麼看怎麼可愛。他伸出指肚輕輕在她臉上摩挲,末了,俯身在她額間印下一吻。
明月睡得迷迷糊糊, 覺察到他回來了,本能地蹭進了他的懷裡,摟著他的腰意識迷離地問:「回來了?」
她慣常如此, 一定要抱著他才能安睡,沈懿珩心裡熨帖地不像話, 將她摟緊了些,又怕壓著她肚子,隻好將身子往後退了退,柔聲答了一句:「嗯。」
「晚安。」明月說完, 眼睛再也張不開了。
「明月,今天聖旨到了, 我們可以回去了。」沈懿珩愣愣地盯著床頂,像是在同明月說, 又像是自言自語。
月兒快該臨盆了,景昭現在肯放他回去, 想必他已經釋然了吧。他們之間本沒有什麼深仇大恨,小時候也是玩在一處的,誰知道, 事情後來會變成那樣。
現在一切都回到了正軌,撥亂反正之後,是不是都會好的?
「啊?」方才還迷糊的人瞬間清醒了幾分,抓著他的手指不說話了。
沈懿珩知道她在想什麼,未等她開口便摸著她的肚子道:「我知道比起京城, 你更喜歡這裡。但這裡氣候實在不好,孩子也受不了。我是想,等我們回京之後, 我們便去徽州生活吧, 你不是喜歡那裡嗎?再者,嶽父年紀也大了, 徽州也適合他養老。」
「我們回京後先派人在徽州買個宅子, 到時候將嶽父也接過來。徽州山水養人,沒準過幾年, 他的一頭白發還能變回去。等我們的孩子出生了,他還能陪著她長大。今日我去找嶽父商討,他也覺得如此甚好。明月, 你覺得呢?」
一樁樁一件件他都考慮妥帖了,他總是這麼體貼,明月咬了一口他的嘴巴,蹭蹭他的臉頰瓮聲瓮氣道:「沈懿珩,你好好啊。嗚嗚, 我真是太有眼光了!我也同意, 爹爹對我真的很好, 我們就一起去徽州吧。」
沈懿珩哭笑不得地拍拍她的臉蛋:「不是困了嗎,睡吧。」
「晚安,今天也好喜歡你。」明月往他懷裡擠了擠, 抱著他乖順地閉上了眼睛。
「我也是, 我也很喜歡你。」沈懿珩輕輕笑了笑,擁著她睡去。
外面大雪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,簌簌而下, 永不止歇。呼嘯的北風在拍打窗戶紙,呼呼啦啦。
而他擁著她,在炭火旺盛的屋子裡睡得香甜。
- 完 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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