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絲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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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書名:金絲籠 字數:3724 更新時間:2025-01-26 16:12:10

誰的十三歲不難熬呢。

小男孩松了一口氣,對著我露出了一個腼腆的笑容。

接下來兩個小時,他一直跟我。

半大的孩子,使不完的力氣。

「這個鐵桶太重了,我幫你搬。

「我幫你扶著椅子,你站在上面別摔倒。」

我遞給他一張紙巾:「擦擦汗,你叫什麼名字?」

「陳平。」

陳平衝我腼腆一笑,抬起小臉,小心翼翼地說:

「阿姨,你的左眼是不是看不到?」

我一怔:「你怎麼發現的?」

這麼多年,連我的丈夫和女兒都沒有發現。

小男孩比劃了一下畫布之間的距離:

「你看東西的時候,距離不是很準。

「阿姨,你是因為生病,所以左眼才看不到的嗎?」

我搖頭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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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,是槍傷,為了救我的前夫和女兒。」

小孩睜大了眼睛:

「那你前夫和女兒,一定很感動吧?」

我想提起嘴角,卻發現嘴角怎麼也翹不起來,隻維持在一個滑稽的表情:

「他們不記得這件事了。」

我摸了摸我左邊的假眼珠,心底一片酸澀。

明明應該離我最近的兩個人。

我心上的疤,和身體上的疤。

卻都一無所知。

「阿姨,別哭了。」

陳平手足無措地站在我面前,黑黑的小手擦掉了我的眼淚。

我...哭了嗎?

陳平鼓起腮幫子:

「是他們太粗心了,是他們的錯!

「以後,我幫阿姨搬東西,我幫阿姨量距離,我來當阿姨的眼睛。

「有人敢欺負阿姨,我幫你打回去!」

天真誠摯的言語,讓人的心變得溫暖熨帖。

我的嘴角終於翹了起來:

「好啊,一言為定。」

「以後,平平來做我的眼睛,我們拉鉤,不許反悔。」

小男孩黑黑的臉上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容,和我的小指勾住一起,晃了又晃:

「嗯!

「拉鉤上吊,一百年不許變!」

6

展覽館還沒到正式對外開放的時間,隻有極少數持有特殊邀請函的人,才能在今天提前進入。

我和陳平拿著布巾,小心地擦拭著畫框上的灰塵。

不遠處,一道柔和的女聲傳來:

「萱萱,這是油畫名家託拜厄斯先生的作品,喜歡的話,姨姨買下來送你好不好?」

聽到熟悉的名字,我猛然定住了身體。

我看到了我的女兒,謝萱萱。

謝萱萱穿著公主裙,層層疊疊的薄紗裙擺如同盛開的花朵,頭發上別著一枚八克拉鑽石的發卡。

她挽著施雪,親密無間:

「謝謝雪雪阿姨,我家已經有三幅託拜厄斯先生的作品了,這次我更想看一看現實主義的畫作。」

她旁邊,還有三四個同齡的孩子,是謝萱萱的朋友,同樣是富家千金和少爺。

像是早知道我會在這裡。

施雪抬起頭,和我眼神相交,露出一個帶著惡意的笑容。

下一秒,她提高聲音,指著我身後的油畫說:

「萱萱,你看那幅畫怎麼樣?」

我的心猛然提起。

下意識地,想用手擋住臉。

我從不覺得做體力工作丟人。

但是在謝萱萱和她的朋友面前,我想為自己,保留一絲顏面。

不要看我。

不要看我。

不要讓我的女兒,看到她媽媽這麼狼狽的樣子。

神明沒有聽見我的祈求。

像是電影中的慢鏡頭。

謝萱萱一寸一寸地轉頭,看向了我。

施雪捂住嘴巴,用一種浮誇做作的表情說:

「萱萱,那個清潔工長得好像你媽媽呀。」

謝萱萱眼神平靜地從我身上的保潔制服、手中的抹布上劃過。

沒有停留一秒。

謝萱萱別過頭去,毫不猶豫地說:

「不是我媽媽。

「我說過,我媽媽已經死了。」

一聲驚雷在耳畔炸響。

我眼前一陣暈眩,幾乎站立不穩。

手掌被桌架尖銳的鐵片劃過,立刻暈染出一道血痕。

施雪笑了。

她掐著謝萱萱軟乎乎的臉蛋,笑眯眯地說:

「那小萱萱想要一個什麼樣的新媽媽呀?」

謝萱萱抱著施雪,把小臉貼在她胸前,軟膩膩地撒嬌:

「當然是想要雪雪阿姨這樣的媽媽!又聰明又漂亮,還會陪著我玩。」

像是有一隻手提起了我的心髒,反復揉捏。

又像是把我的心扔進了油鍋裡。

心髒炸裂一般的疼痛,讓我甚至感覺不到手掌上的疼。

我懷胎十月,骨開十指,在產房痛苦嚎叫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來的女兒;

我抱在懷裡,強忍著乳頭皴裂的痛苦,用血液和乳汁喂養長大的女兒;

我一夜一夜不睡覺,抱在懷裡,輕輕地哼唱著搖籃曲哄睡的女兒。

詛咒我去死,摟著別的女人,親密地叫著媽媽。

一道黑黑的小身影像是一團小旋風,猛然撲到了謝萱萱面前。

陳平一把撞倒了謝萱萱,大聲地說:

「你媽媽明明在這裡,你看不到嗎?!」

7

場面一片混亂。

我手掌的血流了一地。

陳平和謝萱萱倒在地上。

施雪捂住肚子,緩緩地昏了過去。

救護車的鳴笛聲、人群的尖叫聲、慌亂的腳步聲混在一團。

等我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,已經到了醫院。

所有人都圍著施雪轉,我手上的傷口沒人處理,已經自行凝固,手掌和手背血糟糟的一片。

醫院的走廊裡,謝渡一身西裝匆匆趕來,怒氣衝衝,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呵斥:

「楊晚舟,你在搞什麼?!

「你想讓別人知道,萱萱有一個當保潔的媽嗎?你要讓她以後在朋友面前怎麼抬起來頭來?!

「還有,那個小孩突然衝過來,嚇到了施雪。

「施雪懷著孩子,本來身體就弱,剛剛還被嚇得暈倒了。

「一會兒等她醒了,你去跟她道個歉,這事兒就算過去了。」

我,去給施雪道歉?

太荒謬了,以至於我直接笑出了聲。

謝渡皺著眉頭:

「你笑什麼?」

我將手掌舉起來,放在謝渡面前:

「你心疼小情人的時候也請睜大眼睛看看,受傷的不隻有她一個人。」

謝渡沉默了片刻:「我給你叫醫生。」

「不必了。」我諷刺,「謝總日理萬機,等你想起來的時候,我怕不是已經失血過多。」

謝渡頭疼地揉了揉額角:

「至少,去看看萱萱。」

我沉默了下來。

我是要去看謝萱萱。

我要把我的平安扣拿回來。

我媽媽,送給我的平安扣。

8

我十三歲那年,媽媽得了重病。

她側躺在床上,眼窩凹陷了下去,枯瘦的手覆蓋在我的手掌上:

「小舟,媽這身體,撐不了多久了。」

媽媽枯瘦蠟黃的手繞到了頸後,接下來一枚系著紅繩的平安扣。

翠綠色的,質地細膩,觸手生溫,散發著溫潤而寧靜的光澤。

媽媽微微顫顫的,將紅繩系在我的脖頸上:

「這枚平安扣,是你姥姥給我的,祈求一生平安。

「我把它送給你,希望我的小舟,不求大富大貴,隻求一生平平安安的。」

她的眼神中,露出了哀戚的神色。

那是一個母親彌留之際,要和女兒分別時,流露出的悲傷:

「媽沒本事,讓我的小舟受苦了。

「小舟,以後的路,要你自己走了。」

我握緊她的手,惶急地叫著她的名字,眼淚不知不覺已經流了滿臉。

媽媽從原先的一百三十斤,瘦到了八十斤,最後隻剩下小小的一個壇子。

我抱著媽媽的骨灰盒,把臉貼在上面,像是小時候埋在媽媽的懷裡。

「媽媽......」

「媽媽。」

「媽媽!!!」

從今以後,我叫出這兩個字,再也不會有人給我回應了。

這枚平安扣就成了我最寶貴的東西,十年來,一直貼身帶著。

直到謝萱萱出生。

被謝渡的母親逼著跳下懸崖的時候,我已經懷孕四個月。

一躍而下的衝擊、驚懼的情緒、冰冷刺骨的海水。

幾重疊加之下,我剛被救上來,在醫院勉強保了三個月的胎,謝萱萱便早產了。

看著重症監護病房裡小小的、脆弱的、青紫色的嬰兒。

我握緊了媽媽留給我的平安扣,跪在外面,一遍又一遍地祈求:

如果有神明在聽的話。

求求你們,求求你們。

保佑我的女兒平安。

我願意用我的壽命,用我的快樂,用我的一切,換我女兒活下來。

醫院的白牆,比寺廟聽過更多母親的祈禱和眼淚。

三個月後,謝萱萱終於脫離了危險。

我看著她安睡的小臉,淚流滿面,將平安扣系在了她的脖子上。

就如同我的性命,從此以後,一小半系在自己身上,一大半系在我的女兒身上。

9

我和謝渡走進病房,施雪躺在病床上,臉色紅潤,一點也沒暈倒的跡象。

謝萱萱面前堆著一大堆零食。

看到我走進來,她挑釁地看了我一眼,當著我的面,大口大口地吃著薯片。

因為早產,謝萱萱是過敏體質,以往,我都是盯著我不讓她吃這些的。

直到有一次,在謝渡的辦公室,我看到施雪悄悄把一大包零食塞給她:

「來,萱萱,吃吧。」

謝萱萱甜甜地說:

「謝謝雪雪阿姨,你比我媽媽好多了!我最喜歡你啦!

「媽媽就是沒工作,隻能整天盯著我,從管教我身上找成就感。

「雪雪阿姨是事業女強人,才不會像我媽媽那樣,隻會靠著我爸爸掙錢呢!」

謝渡半靠在辦公桌上,寵溺地看著她們兩個。

他們三人,才像是一家三口。

在病房裡,謝萱萱當著我的面,咔嚓咔嚓地吃著薯片,轉眼一桶都吃完了。

我的目光劃過她的臉,平靜地說:

「把平安扣還給我。」

謝萱萱茫然:「什麼?」

「你出生的時候,我給你戴上的那枚平安扣,還給我。」

坐在旁邊的施雪突然笑了出來:

「你是說這個嗎?」

她從脖子上摘下來一截紅繩,上面帶著一抹溫潤的綠。

赫然是我送給謝萱萱的平安扣。

施雪笑嘻嘻地說:

「我剛剛暈倒的時候,萱萱擔心我受傷,就把這枚平安扣給我了。

「萱萱說,這是保平安的,要保佑我和我肚子的弟弟平平安安呢。」

我媽媽給我的平安扣,被謝萱萱送給了我丈夫的情人。

我的腦子裡「嗡」的一聲巨響。

周圍的喧囂在此刻與我無關。

臉上的血色急速褪去,嘴唇顫抖著:「還給我......」

我像是瘋了一樣,猛然撲向了施雪:「還給我!!」

施雪尖叫起來:

「什麼破東西,你還當寶貝供起來啊?!

「謝家明媒正娶的夫人,就送自己的獨生女這種種水的破玉料,我還不珍惜得要呢!」

她一把扯下紅繩,猛然將平安扣砸向我。

「啪」的一聲。

平安扣落到了地上,裂成了碎片。

我仿佛看到母親枯瘦的手握住這枚平安扣,蒼白的臉上泛起了一抹溫柔的笑意:

「這枚平安扣,以後要保佑我們小舟一生平安。」

媽媽,對不起。

你給我留下的唯一的遺物,被我弄壞了。

眼前驟然變得一片漆黑,我整個人像失去了支撐的木偶,直直地向後倒去。

「媽媽!」

「晚舟!!」

昏昏沉沉間,我感覺到我被謝渡摟到了懷裡。

橫抱起放在擔架車上,被推進了急診室。

醫生扒開我的眼睛,強光照射著我沒有視覺的左眼。

「這位女士的左眼失明,這是情緒極度激動之下,神經壓迫導致的昏厥。」

在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刻,聽到謝渡焦急至極的聲音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