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
這是怎麼回事?
王芙撞傷官員,會受懲處就罷了,為何救人的王應臻也受到了連累?
宋瑗亭百思不得其解,直到站在御前還沒回過神來。
本來怒氣滿滿的皇帝,在看到宋瑗亭的一瞬間,就失態地猛然起身,因為起得太急,還帶翻了椅子。他死死盯著宋瑗亭,眸中浮現出難以置信的神情,他似乎想到了什麼,驀地轉頭瞪向了王芙。
一直在留意他情緒的常山公主狠狠哆嗦了下,煞白著臉站在那裡,隻覺周身發冷。
「你什麼時候認識的她?」皇帝指著宋瑗亭,質問素日最得寵的女兒,「你早知道,所以才針對她,對不對?」
「不是……」失了色澤的唇瓣,像極了枯萎的花,王芙闔動著嘴唇,最終無力地閉上了眼。
她就知道會是這樣。
她享受過,放肆過,本以為能今朝有酒今朝醉。可惜,當明日愁乍現時,她依然選擇了無謂的掙扎,卻把自己更快地推入了深淵。
那日的情況,宋瑗亭沒太留意,隻記得皇上溫聲安撫了她,再一次將常山公主禁足了。
不久,王芙入獄。緊隨其後的是廢皇後與貶三皇子為庶人的消息,原因未明,對外說辭是涉巫蠱,此舉遭到前寧安長公主,現太後的激烈反對。
這動向別說宋瑗亭,就連宋延生都表示看不懂。
陳言昏迷了三天。他睜眼的第一時間,便惶急張望,在看到完好無損的宋瑗亭後,大大松了口氣:「幸好你沒事,是我連累了你。」
「不,是我連累了你。」宋瑗亭眸中盈滿悲傷,「好在都過去了。」
王芙已死,可宋瑗亭有個感覺,事情應當還沒結束。
陳言顫顫伸出手去,鼓起勇氣攥住了她的柔荑,輕聲笑道:「希望再不會甩開你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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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瑗亭低下頭,一滴清淚滴在了手背上,順著肌膚蜿蜒向了兩手交握之處。
8.
縱使太後激烈反對,縱使皇後哭鬧不休,王應臻依然被廢為了庶人。
與此同時,宮中一個早逝美人突然被追封為了四妃之一,娘家得到了許多封賞。據說,那是皇帝的真愛,卻因懷了孩子,被當時還是太子妃的皇後害死了。
真假不知,反正皇帝對此傳聞放任自流。
王應臻原本不相信皇帝那麼絕情,可真愛傳說一出,他決絕轉身走了,再不理會那些紛紛擾擾。
宋瑗亭給他去送銀子,他沒拒絕,隻是喝得酩酊大醉,撐著頭笑:「我原以為父慈子孝,到頭來都是假的。我一直奇怪,我是嫡子,父皇為何遲遲不肯立太子。卻原來,那位子本來就不是給我準備的。」
王應臻在乎的從來不是權力,而是親情。他可真是詭譎皇宮裡的一股清流。
他什麼都沒做錯,可又什麼都錯了。
宋瑗亭將他送回賃居的偏僻住處,想想昨日陳言喝湯藥的時候嘀咕想吃點甜的,便轉身去了御街的點心鋪子。
她在嘗試著接受一段感情。她看得出,陳言野心勃勃,並非什麼忠君之士,也許夫妻倆可以狼狽為奸。
宋瑗亭唇上掛著微微笑意,逐漸靠近了城門附近的鬧市。
就在這時,異變陡生。
雙駕馬車載著布衣荊釵的女子,隆隆碾過街面,直直向著宋瑗亭撞來。
回頭的一瞬間,宋瑗亭看清了駕車人的臉——常山公主。
又來?她怎麼出來的?
宋瑗亭二話不說,轉身就跑。一回生二回熟,她不信大街上還能調轉馬頭。然而轉身邁腿的剎那,有人絆了她一下,就這麼一耽擱,馬車呼嘯而至,王芙劈手扯住她,借著烈馬飛馳的力道,將她甩了上來,丟進了車廂。
「哐當!」
宋瑗亭整個人被撞得七葷八素,渾身散了架似的疼,好半晌緩不過勁來。
「你要帶我去哪兒?我到底跟你有什麼仇?」她艱難地爬到車門處,扒著門框喊道,「王芙你瘋了麼?」
王芙一言不發,揚鞭策馬,驅使著馬車出了城,並逐漸偏離了官道。
車廂在山路上瘋狂顛簸,宋瑗亭不得不滾回座位,雙手緊緊抓住車窗,唯恐被甩下去。
山路漫長,一直向著高處延伸,而前方,是懸崖。
宋瑗亭目眦欲裂,濃烈的不甘心充斥心髒,隻聽轟隆幾聲巨響,車架前傾,她驟然摔離座位,見到了車外的藍天白雲。
陳言的新婚妻子死了,為將要押送出京的常山公主所擄,雙雙跌落懸崖,屍骨無存。
消息傳入宋家,重傷未愈的陳言當場吐了血,而後掙扎著爬起來去了出事的地方,對著懸崖慟哭不止。
宋延生一夜白頭,抱著無字牌位枯坐半宿,誰都不知他在想什麼。
皇室玉牒上劃去了常山公主的名字,當日押送王芙的官吏悉數下獄,可是回不來的終究回不來了——盡管皇上親自去宋家致歉慰問。
宋延生一手一個牌位,冷眼望著皇上,眾目睽睽之下,竟扯出了一抹寒意森森的笑。
三天,僅僅三天,大家就明白了那抹笑的含義。
立國滿打滿算不足二十年的大燕,猝然發生宮變。宋延生憑借著積累十年的人脈,以及陳言帶傷拉來的國子監讀書人,打了皇帝一個措手不及。
宋延生抱著牌位衝進大殿的時候,皇帝難以置信地問他:「就為了一個養女,你至於麼?」
「養女?」宋延生放聲大笑,神色驀地一變,惡狠狠地吼道,「那是老子跟福康公主的親女!當年差點被太後殺死的孩子!你們王家人都沒心!」
宋延生本想循序漸進掌控朝堂,卻沒想到狗皇帝教不好閨女,給他來了這麼一擊。早知道當初就不該心軟,直接把宋瑗亭小兩口扔去江南,也就沒這一難了。
皇帝臉色詭異而扭曲,一字一頓地問:「她是你和福康公主的女兒?那一屍兩命是怎麼來的?」他看看坐著步輦進殿的陳言,沉聲問,「陳編修,食君之祿,為君分憂,你也跟著胡鬧?」
陳言強撐著坐直,幽深瞳孔裡有火焰在燃燒,他淡漠地道:「家祖,秦烈帝。」
剩餘的話,什麼都不用說了。
這一家子是真正的志同道合。
皇帝頹然跌坐回去,沉寂半晌,倏地放聲狂笑。他似乎想明白了什麼,似笑非笑:「你謀權篡位的借口是王芙害死宋瑗亭,若是她沒死呢?」
宋延生翁婿倆齊齊一怔,陳言激動得差點從步輦上倒栽下來。
皇帝欣賞夠了兩人的失態,才淡淡道:「她在王芙的西山別院。朕還沒來得及見她。」
宋延生顧不得思索皇帝扣押宋瑗亭的理由,轉頭吩咐兵士前去接人。
皇帝也不阻止,神情看上去竟有些嘲諷。他懶洋洋地提議:「事已至此,不妨把深居後宮的太後一起接來,咱們好生掰扯掰扯。朕也想知道事情為何會演變成這樣。」
宋延生同意了,他同樣想質問太後,福康公主究竟是不是她的親侄女,人怎麼能狠成這樣。
盡管翁婿倆做好了心理準備,當宋瑗亭在兵士護衛下踏進大殿之時,依然失態了。
「亭亭!」宋延生脫手丟了牌位,他來不及撿拾,順拐地奔過去,緊緊抱住失而復得的女兒,顫著音問,「怎麼回事?你怎麼會在西山別院?」
陳言拍著步輦,示意兵士把他抬過去,緊緊攥住宋瑗亭的手不肯松開。
宋瑗亭並不清楚是怎麼回事。
那日在懸崖邊,有人砍斷了韁繩,烈馬撞下崖去,車廂卻在劃出深深痕跡後,停住了。宋瑗亭得救了,常山公主則跟隨著烈馬衝出了懸崖。
陌生的侍衛要帶宋瑗亭走,她執意要去崖下救王芙。兩撥人激烈爭吵後,侍衛們似乎有所顧忌,不得不妥協,將她帶去王芙的別院,輪流外出尋找屍骨。
後來,宋瑗亭消息隔絕,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麼。
御座上,皇帝看著堪堪邁進殿門的太後,忽而笑了,笑聲譏诮而悲愴:「宋瑗亭,你能看見人的氣運,對不對?你用這個能力,幫助亂臣賊子顛覆我大燕皇室?」
「氣運」一詞入耳,宋瑗亭瞬間僵住了,她不敢置信地望向皇帝,仿佛明白了點什麼:「你是為了我的能力才搞這出?」
宋家翁婿不明所以,看看這個,又看看那個。
面相刻薄蒼老,唯餘一腔恨意支撐脊梁不彎的太後掃視著殿內情景,不知為何,竟有些不忿。
「太後,或許,朕該稱呼您為寧安長公主更討您歡心。」明明是亡國之君,皇帝反而成了全場最從容之人。他捶著桌子,桀桀怪笑,「您的籌謀毀了,心情如何?用福康公主的孩子換了朕的女兒,然後把朕的女兒送去慈幼局,您可真是好算計!將來父死子繼,王應臻登基,身上帶了一半秦皇室的血脈,若他腦子不清楚,直接將國號改為秦,您是不費吹灰之力,就把江山收回去了!我王家全為人做了嫁妝!」
太後,或者說寧安長公主面無表情,宋瑗亭茫然不安,陳言死死攥緊了她的手,剛剛撿起牌位的宋延生難以置信地看向了閨女,試圖從她的長相上找出與福康公主或與自己的共同點。
眾人皆知,寧安長公主當年獨子早夭,燕太祖登基才偽造了外室子的身世,將他寫進族譜,立為太子。
彼時,太子妃身懷六甲。大家都說她腹中的孩子好命,生來就是天潢貴胄,與前秦皇室的隱太子妃鍾氏,以及福康公主的孩子形成了鮮明對比。
宋延生似乎想明白了什麼,他直起腰,一步步走向寧安長公主,厲聲問:「你當年給福康灌了什麼?為何她會血崩?」
寧安長公主刻薄面相上露出一絲怪笑:「你應該感謝我。你的孩子,差點就成了儲君。你忙碌這一場……」她環視大殿,輕蔑一笑,「你們男人,就是信奉一將功成萬骨枯。原本用我的法子,能以最小的犧牲換最大的利益。」
當年改朝換代,寧安長公主在得知太子妃即將臨盆後,便買通了穩婆,而後借口陪伴,住進宋家,卡著太子妃發動的點,給親侄女強行灌了碗催產藥,指使人調換了兩個孩子。
「我還是不夠狠心。」寧安長公主注視著宋瑗亭,語氣復雜,「當年應該直接掐死你,那麼王家永遠見不到你,王應臻依然是皇子。」
寧安長公主不知皇帝怎麼認出的宋瑗亭,但她確定王應臻被貶為庶人,與宋瑗亭進宮有直接關系。
宋瑗亭放輕了呼吸,她怔怔望著這個她半生為之努力,想要拯救的親人,巨大的荒謬感兜頭砸下,砸得她幾乎失去了站立的勇氣。
這麼多年,她到底在爭什麼?
從頭至尾,這就是別人的仇怨,跟她半點關系都沒有。
不,還是有的。她本該是那個幸運兒,那個既得利益者。
「好女兒。」皇帝徐徐步下玉階,注視著她問,「親手將氣運交到亂臣賊子之手,親手幫他拉起了謀朝篡位的隊伍,這種感覺如何?」
「不,不可能……」宋瑗亭掙開陳言的手,踉跄後退,帶著哭腔喃喃自語,「這不是真的。秦嬸嬸明明不是這樣說的!她說我是秦烈帝的孫女,是大秦最後一個後人!」
陳言低下頭,看看自己的手,空空蕩蕩,終究沒有抓牢她。
宋瑗亭沒想到這麼容易就掙開了,巨大的慌亂撞擊著心扉,那種無助就像小時候一樣。
宋瑗亭五歲那年,本來是有一對富商夫妻想領養她的,後來不知怎的,又放棄了。女孩傷心不已,慈幼局的管事明裡暗裡罵她賠錢貨。也就是那個時候,秦嬸嬸進了慈幼局做飯,每天都會給她多打一些,將她養得水靈耐看,宋瑗亭很信任她。
一年後,秦嬸嬸辭了這份工作,走之前告訴她,她是大秦後裔,是秦烈帝的孫女。
七歲時,宋瑗亭見到了宋延生。
「我才是!」陳言比她更激動,「我才是秦烈帝的後裔,是隱太子之子!是我娘親口告訴我的。」
這一刻,陳言竟有點隱秘的期望,如果她不是隱太子之女,那麼是不是也可能不是仇敵的孩子?
很可惜,老天一直愛玩弄人。
一直像個局外人的宋延生眼神忽而犀利如刀:「你娘叫什麼?住在哪裡?」
「她姓秦,名諱鍾。」陳言手心裡沾滿了汗水,黏膩膩的,難受得厲害。
秦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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