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
羞愧與內疚讓我脾氣更加不好。
我便常常哼著母親教父親,父親又日常哼唱的歌謠,聽落雨鈴鐺聲,使心中平靜。
後來讓我平靜的多了一個嗓音,謝矣的笑聲。
我像漂浮海上的人終於攀得枯木,日日纏著他。
可他也隻是枯木,不可攀援而上,否則枯木就斷了。
父親見我眼淚落個不停,驚慌失措地幫我擦去,卻怎麼都擦不幹淨,自己也紅了眼眶,最後抱著我低聲嗚咽。
一個勁的說著:「我是你的父親,我永遠是你的父親。」
我自是知道的,養恩早比聲恩大。
可父親這句話,接下來的意思就是,謝矣也永遠是你的兄長。
謝矣已是皇權之下的必得品,我拼死也隻能得到一個妾室的身份,且還要讓母親與舅舅的關系昭告天下。
我回抱住父親:「謝矣他知道一切嗎?」
父親沒有回答。
十八歲那年,嘉懿與謝矣的婚事近在眼前,關於母親與舅舅的傳謠卻甚囂塵上,族老們說是當家人謝矣為人清正,告訴了他們一切,於是他們要和謝矣一道,掘棺焚骨。
我覺得謝矣瘋了。
但我也早在經年累月中被逼瘋了,逃過父親的看守,我奔到母親的墓地,像當初絮絮為我正名一般,陳詞後一頭撞死棺上,為母親正名。
微茫細雨中,我聽見有人在哭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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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憶著回憶著,我刨出了方士的屍骨。
我們陪伴許久,後來他大限將至,看此地就是個墓室,也省得跑了,說辛苦我幫他刨個坑。
也算是一直陪著我下去了。
我一寸寸摸著屍骨,摸到上牙關左下處,發現少了一顆。
又在腳趾骨處,發現一處傷痕。
這是父親帶我去塞外玩耍,我在帳中發了高燒,他抱著我一路尋找大夫時,磕絆跌傷的。
小時候不懂事,我總是笑話他。
而今長大了,看著眼前的屍骨,還是有點想笑。
笑我何德何能。
我有猜到方士是故人。
他前後陪了我二十年,大部分時候我都縮在長明燈內,無聊了才會出來飄一陣。
一日,方士以為我在長明燈中休憩。
第一次唱了首歌謠。
我熟悉無比的歌謠。
方士指骨敲著棺椁,輕輕哼著:「叮叮當當,珠玉琳琅。謝家芝蘭,玉樹齊芳。」
那一剎,我想到了方士闖進墓墓穴,無意撞見我時,眼眶驀地一紅。
我不解地望他
有輕微的亮光在我耳廓閃爍。
那是最初的兩竅。
由父親扮成的方士,在故事的開頭,就還給了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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鬢邊梨花簪閃動。
我摘下它。
我很難說清楚,母親在經年累月中對父親是否生了情意。
隻看到帶有母親心緒的梨花簪,在感知到父親的白骨後,給出了劇烈的回應。
或許是答謝,或許是奔赴。
許襟終於將他藏了許久的記憶,一一呈於我眼前。
像是母親和父親在此刻得到某種和解,攜手望向我,看著當初病弱、燥鬱的女兒終於亭亭。
——皇帝忌憚謝家勢力已久,不僅是謝家從父到子出色的能力,還是盤桓許謝兩家已久的族老勢力,都讓他不快,讓他難眠,一定要拔除。
他先將目光投向了最受寵的女兒。
要將她嫁入謝家,這樣謝家便察覺不到自己的殺意,此後再慢慢運作。
可是她不成器的女兒眼中隻有那個卑賤的侍衛。
皇後逼著公主不停去謝府,好讓謝矣一點點生情,但公主才不在意,她正好裝作痴戀的樣子,和謝家二小姐玩樂,和小侍衛獨處。
真正讓皇帝痛下殺心的是那名相師的沉默。
不僅是謝家,還有許家,他要一起除掉。
隻一趟謝府來回,皇帝便看出了謝家一子一女的秘密。
有情人的眼睛最騙不了人。
他派出暗衛,不出三日,便調查清楚了謝半春身上的秘密。
隱在謝府的暗樁,日日給謝半春吃食下了暗毒。
雖是利用的婚事,但皇帝作為父親,也不想看到未來驸馬的目光總是追逐自己的妹妹。
即便是假的,也讓人惡心。
可謝矣還是不松口。
暗樁弄出醜聞,逼死謝半春最親近的丫鬟,敲山震虎。
謝矣終於主動提親,但幾番商討,他向皇帝要了那盞長明燈。
謝府書房內,謝矣跪在案前。
「當初我以為母親的死是您害的,更是有愧於自己的身份,日日都想著殺了您報仇。是您告訴我,為什麼無人敢嘲笑謝家的醜聞,為什麼我隻能懼怕卻不敢動手。是因為您做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,如果想所有心願得償,就做到比您還厲害。」
謝矣抬頭,「父親,我做到比你還厲害了。但同時我發現,自己滋生了更大的欲望。這份欲望,無論我地位多大,都無法讓悠悠眾口自洽。」
「這可如何是好,父親?」
換來的是狠狠的一巴掌。
謝矣背脊無松動,他繼續道:「接下來的我要做的事,不用父親幫我,隻盼著您袖手旁觀就好。」
「你要如何?」
「我答應了親事,就算就算聖上給解藥,半春的身子也撐不過十年。」
「我日日看著半春的生命消逝,夜夜聽她的抽泣聲,我很痛苦,父親。」
「我一直恪守禮法,振興家族,我從來沒有做錯什麼,為什麼要報應在半春身上。她病了,我想我也病了。」
謝矣的聲音越發堅定:「明明是權力之爭,可龍椅上的人輕輕一揮手,就要毀了我的半春。您總說皇權是天,那我就要告訴皇帝,人定勝天。他想逼死半春,我偏要讓半春長命百歲,貴不可及。」
在謝半春被鎖住的日子裡,謝矣千裡萬裡地翻找,傾盡一切人力物力,找到了當年的安相師。
他用自己貴不可及的命格為引,請相師助他。
引命格之事操作起來極為復雜,復雜到謝矣分了心,讓皇帝對許家動了手。
他的人挑起族老之間的矛盾,用謝半春母親的舊事撼動她外公的地位。
謝矣做事狠,心更狠。如果能暫時保全謝家,讓他事情可成,那麼隻能犧牲許氏的名譽。
他算好了一切,獨獨沒有算到謝半春的撞棺自盡。
他找到相師,從助他修改妹妹的命格,變成復活自己的妹妹,給她富貴和樂的一生。
嘉懿是謝半春的至交,為了得到長明燈,謝矣想著婚後與她相敬如賓一陣,待到自己死後,她自可改嫁。
可他沒想到,嘉懿與半春一個脾氣,她哭著上了花轎,而後在轎中自盡。
眾人匆忙收拾屍身時,發現一旁的草叢裡,站著一個侍衛。他抱著劍,幾乎是和嘉懿同時死的。
退了許久謝相忽然上書,稱嘉懿公主之死,涉及朝中諸多官員,更甚者有皇子在後支持,為了搞垮謝家好扶持自己的人攀升。
公主之死,引發了長達五年的太子之爭。皇帝也被氣得偏癱。
謝矣在那一刻明白了父親在書房中的沉默。
他不是否定,而是用自己的方法,去反抗皇帝。
謝矣在丞相的位置上多行好事,福澤無限,終於讓安師父布局成功。
隻是此後,謝矣隻剩下十年壽命,他要在這十年間,用換來的法力,要慢慢去找到謝半春的七竅。
於是他將位置又還給了父親。
七竅留散,各有去處。
兩竅隱至綠衣,是謝半春抑制不住的悸動。
兩竅藏入畫中,是謝矣訴諸筆端的回應。
一竅感受到謝矣濃重的愛意,尋到他的心髒裡,沉睡百年。
還有兩竅,始終找不到。
油盡燈枯之時,他遇見改頭換面的父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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準確來說,是成了個方士的父親。
他樂樂呵呵的,哪還有當年翻手為雲覆手雨的宰輔風採。
「你走後,我挑好繼承人, 將許謝兩家的事情都安排好了。隻是可惜你破了謝家命格,謝家的榮華, 就隻在這一代了。」
「父親不氣?」
「你走後,我將安師父留在了府上, 和他越聊越投機,索性拜了師。拜師後, 一直繞在心頭的很多重擔一下子空了。安師父說的也對, 子孫各有命數, 就算少了祖上蔭蔽,隻要自己肯拼,總能闖出來。我不就是。」
謝矣笑道:「父親沒有放下。」
謝方士不置可否:「所以接下來的二十年, 我要去陪我的女兒了。她有重要的東西在我身上。」
那年的微茫細雨,趕來的父親看著女兒撞死, 失聲痛哭。淚雨之間,他似乎見到一道細弱的光亮追到自己的身上來。
謝矣未尋到的兩竅, 早已念著兒時歌謠,追隨搖籃外哼唱歌曲的那人去了。
「求父親不要告訴半春真相,隻有她一直恨著一直悔著,才會走上我為她鋪的路。」
包括他擅自更改命格, 死後魂飛魄散,再無來世。
謝父點點頭, 面貌也在頃刻間改變。
他看著即將離開的孩子, 又回到了他還是個凡人丞相的時候。
他笑著:「你被困了一生, 終得自由。」
謝矣沒有力氣再回話, 隻努力攥著手中的紅蓋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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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有志向是好事,但你先聽我說。」
「(孤」它化為一抹流光飛了出去,至於以後,各得緣法罷了。
我似乎聽到了母親的聲音, 這一次她不再鬱鬱, 「半春,大千世界,好好看。」
我將父親的屍骨帶出,找了一處風水寶地厚葬。
十五年後, 我遊玩至京城, 發現城中盛行骨鈴傘。
挑了柄藍色的,我轉著傘玩, 不慎撞到貴人的轎輦。
我好一通道歉,這才被放走。
貴人卻下了轎,喊住我。
我撐傘回頭, 遮住樣貌, 大不敬。
但這貴人似乎習慣了大不敬, 又像是不敢走近看我,隻隔著寸許的距離,問我:「你知道我的名字嗎?」
人群竊竊私語。
「丞相怎的今日這麼不顧風儀, 他的名字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啊。」
「說不定這女子是丞相的一段露水姻緣嘛。就連公主都等著嫁丞相呢。」
「……」
我搖搖頭。
貴人想了許久, 最後才道:「你走吧。」
「……老祖宗」
是誰呢喃自語的聲音。
我轉身,再沒回頭。
和著骨鈴傘,我哼唱著新制的歌謠:
叮叮當當, 百年一響。
春矣春矣,各得所償。
孤矣孤矣,琴瑟失傍。
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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