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
這些日子,我和徐長風就在這山洞,像夫妻一般過日子。
隻是沒想到,分別竟來得這樣快。
徐長風回來,帶回一身雨霧。
我給他盛了野菜湯,他沒有喝,而是深深望著我。
不知過了多久,他才紅著眼,過來緊緊抱著我。
夜裡,我們抵死纏綿。
第二日清晨,等我醒來,徐長風已經走了。
我身邊放著一卷聖旨,打開一看,是帝舒親筆題寫的廢後詔書。
徐長風竟想得這樣周到。
我已經和親,再回去風國身份尷尬,難免遭人懷疑,有了這個,自然就打消了旁人的疑心。
是以,我懷揣著廢後詔書,逃出了離國,找到了三皇兄。
三皇兄從未行軍打仗,太子哥哥又忌憚他,故意派了很少的兵力,想讓三皇兄有去無回。
偏偏三皇兄又一向心軟,做事躊躇不前,更見不得血腥,正急得六神無主。
他見我尋去,大喜,拉著我直喊:「皇妹,你來了,三哥就有救了!」
我這三皇兄雖是兄長,卻沒個兄長的樣子,事事都指著我。
但他對我極好,有什麼好吃的、好玩的都想著我,知道我喜歡牡丹,去什麼地方,也會攀折牡丹千裡迢迢送給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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宮裡本來就沒幾個兄弟姊妹,結果還死的死,病的病,如今隻剩下了我、三皇兄、太子哥哥了。
兩軍對峙,帝舒的兵力充足,又個個膘肥馬壯,強兵悍將。
而我們風國,兵力卻沒有離國的一半。
但隻有一點,帝舒經不起長久的鏖戰,他離國遭旱災,又有流民暴亂,糧草不足。
我們隻能燒了他的糧草,才有一線生機,反敗為勝。
隻是,怎麼找到離國後方糧草的位置,又怎麼繞過離國的強兵悍將,燒掉他們的糧草,都是難題。
我在沙盤上演練了無數遍,熬紅了眼睛,三皇兄看著心疼,給我熬了安神茶喝,也不怎麼有用。
而且,我還總想吃酸。三皇兄上蹿下跳去幫我尋酸李子,也總不夠我吃。
我琢磨著不對,於是趁夜溜進兩軍交接的營地,放出了暗號。
徐長風很快就出現了。
他穿著盔甲,鋒利的銀光,倒映著他豔麗的臉龐,格外風流,也多了一分凌厲的味道。
我怔怔地走過去。
徐長風四處張望一番,確定四下無人,才飛身抱著我,掠過水邊,遁去了樹杈上隱身。
「阿寧,你孤身前來,不要命了?」
我靜靜望著他,冷聲說道:「沒有離國的布防圖,我遲早都會沒命。」
徐長風豔麗的臉上,露出痛苦的神情:「阿寧,你不要逼我。」
我沒有說話,隻是把他的手拿過來,貼在我的肚子上:「徐長風,你要當父親了。」
徐長風不可置信地摸著我的肚子,糜麗的眼睛眯著,那溫柔繾綣的樣子,如在雲端。
「阿寧,咱們的孩兒取名叫慕寧好不好?」
我歪在他懷中,點了點他飽滿的額頭:「你個傻子,是男是女都不知道,你就來取名了?」
徐長風滿足地笑著:「我就是知道,肯定是個女孩。」
我眼色黯淡:「這世間的女子,磨難最多。」
徐長風摸著我的頭發,笑道:「沒關系,有我和你護著她,怕什麼?」
我不想說這個,隻轉開話題:「那她以後要像你,你長得好看。」
徐長風不住吻我頭頂,笑得見牙不見眼:「不,我的阿寧最好看,像你才好。」
我和他就這樣緊緊抱著,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。
河對岸燈火通明,不遠處蟲鳴花香,一點都不知道一觸即發的慘烈戰爭。
我拿回了離國的布防圖。
是夜,我帶了先鋒摸進了離國帳營。
結果帝舒嚴陣以待,設下了天羅地網,無數飛羽箭矢射來,我帶的先鋒死傷無數。
我浴血奮戰,且戰且退,被帝舒堵在了山坳裡,動彈不得。
帝舒坐在高頭大馬上,開弓拉箭,意氣風發地望著我,嘆道:「不愧是朕愛過的女子,很有幾分膽色。」
我單手把刀插入地下,挺立脊背,站得筆直,隻緊緊盯著他。
帝舒眼睛一縮,放軟了聲音:「阿寧,長風給你的布防圖,被朕換了。朕知道他對你的情意,他根本沒法兒拒絕你。正因如此,那夜朕才故意沒有阻止你們相見,好讓他拿假的布防圖給你。
「阿寧,你不要怨朕。朕說過,論智謀,你比不過朕。朕長在宮中,又被太後壓著,總要自保。」
我抹了一把臉上的血,笑了:「帝舒,我吃過你一次虧,就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。」
帝舒大驚。
很快,他兵營後方的某處就起了火,衝天的火光,滾滾的黑煙,燒盡了他所有的糧草。
我笑了,看來三皇兄得手了。
「帝舒,我以身入局,聲東擊西,這計謀如何?可比得過你偷梁換柱這計?」
我早就知道布防圖是假的,之所以找徐長風要假的布防圖,是為了讓帝舒相信他的偷梁換柱計策已經成功,好放松警惕,從而把所有的火力集中在我身上,給三皇兄機會燒糧倉。
至於,他離國糧草的位置,我行軍打仗這麼多年,早就知道這場仗的要害處,因此在進入風國找三皇兄之前,我就給摸清了。
帝舒抿著唇,怒目圓睜,三支利箭齊發,以雷霆之威,直直朝我射來。
我揮刀砍斷了兩箭,力有不逮,最後一箭沒有揮開,那箭急急徑直朝我胸口飛來。
利箭入肉的聲音鈍鈍傳來,一口熱血灑在我肩上,通過我的盔甲浸入我裡衣中,泛出點點寒意。
帝舒聲音發抖,大喝一聲:「徐——長——風!」
我抱著中了箭的徐長風,看著他一口又一口嘔血,感覺心跳停止,眼淚大顆大顆湧出,落入了徐長風染血的銀甲中。
徐長風伸出手,替我拭淚,輕聲說道:「阿寧,別哭,我看你傷心,會很難過的。」
帝舒跑了過來,捂住徐長風帶血的傷口,語氣裡帶著哭音:「徐長風,你不要死。你死了,我在那吃人的宮裡,真就一個人了。」
徐長風闔上眼,帶著歉意:「小帝舒,對不住,我先走一步,再不能當你的擋箭牌了。往後,你不要逃避,遇到心愛的女子不要推開,也不要錯過。
「因為,你丟了心愛的姑娘,總會在深夜裡哭,吵得我頭痛。」
帝舒哭得傷心。
我不敢說話,生怕驚擾了徐長風,隻敢握住他的手,不住往我臉上貼。
可是,徐長風的手漸漸冷了。
「長風,你冷不冷?我替你焐焐手。」
我害怕,一直落淚,一直找話說。
徐長風撐著最後的力氣,愛憐地摸了摸我的發梢,絮絮念道:「婉……伸……郎……膝……上,何……處……不……可……憐。」
說完,手直直地垂落下去。
徐長風死了。
死在我手裡。
我以身入局,本來就賭的是徐長風不舍得我死。
徐長風果然不舍得我死,又不願再背叛帝舒和離國。
自古情難兩全。
於是他選擇替我擋了那致命的一箭,死在了我懷中。
10
帝舒放過了我,他終究不忍徐長風在世上了無痕跡。
畢竟我腹中還有他的血脈。
帝舒走之前,淡淡瞥過我:「昭寧公主,你贏了。」
我默了一瞬,問帝舒:「從前你許過我好處,我說先記著,總有一天我會找你要。」
帝舒皺眉:「我已經放過你了。你還要什麼好處?」
我蹲下身子,摸著徐長風的臉,輕聲說道:「我要你留下徐長風的屍身。我要親自葬他。」
帝舒怒極反笑:「憑你也配?」
我盯著帝舒,毫不相讓:「我隻要這一個好處。」
帝舒深深看了我一眼,一夾馬腿,飛馳而去。
我把徐長風葬在那處山洞裡,立了碑,上面一筆一畫刻著:吾夫徐長風。
山風悽冷,雨也瀟瀟。
我枯坐在徐長風墳前,一夜白頭。
三皇兄看到我的白發,沒有問我什麼,隻燒了一盞熱茶給我吃。
我和三皇兄大敗離國凱旋,沿途的百姓夾道歡迎,無不歡欣。
太子哥哥見這一回不單沒整倒三皇兄,反而還叫他有軍功傍身,威望更甚從前,終於坐不住了。
他糾集了黨羽,發動了宮變,妄想控制住宮中的局面,伺機殺掉病重的父皇,早日登基。
我和三皇兄帶兵衝進宮中,與太子哥哥於清涼殿血戰。
太子哥哥暴戾無常,性格陰晴不定,早就盡失人心,隻能負隅頑抗。
到了最後,三皇兄與太子哥哥刀兵相見,太子哥哥癲狂無狀,隻想置三皇兄於死地。
但三皇兄心軟,念著兄弟手足,步步退讓。我在旁邊看了著急,喊道:「三皇兄,你不殺太子哥哥,太子哥哥便要殺你!」
三皇兄還是且戰且退,跟太子哥哥講道理,勸他放下執念,重新做人。
太子哥哥不管不顧,瞅準了時機,眼看著要刺死三皇兄。
我一個閃身,跳到太子哥哥身後,一劍封喉,結果了他的性命。
三皇兄嚇得丟下了劍,不敢置信地看著我。身後的龍榻上,病重的父皇也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:「稷兒——」
我不等他們回神,又快刀斬亂麻,把手中的劍捅進了三皇兄的心窩。
三皇兄到死都瞪著眼。
我蹲下身,用手闔了他的眼,柔柔說道:「三皇兄,怪就怪在你太優柔寡斷,根本不適合當皇帝。」
父皇在龍榻上掙扎起身,目眦欲裂,指著我大罵:「孽障!」
我端起太子哥哥為他準備的毒藥,一步一挪,坐在他床邊,慢慢攪著冒著熱氣的毒藥。
「父皇,你向來最看不起女子。我們這些做公主的,隻不過是你一件工具,一件拿來為你兒子們鋪路的工具。
「長公主被你遠嫁羌北,你與羌北開戰,那老皇帝第一個就砍了她的頭,掛在軍旗上助威,可你聽見她死了,還說她死得應該。
「二公主被你嫁給老將軍,那老將軍暴虐,時常虐打她,你高高在上,卻因為老將軍還有用,就視而不見,任他跋扈。後來,二公主受不了自裁了,你還嫌她髒了地方。
「至於我,從小就被你扔在邊境,要不是我命大,早死八百回了。」
父皇眼睜睜看著我喂他毒藥,扯著嗓子吼道:「女子本來就不堪大用,死了就死了,有何足惜!可恨當年那女匪,沒讓你死在邊境,才釀成今日之大禍。」
我笑了,哼著歌,一勺又一勺喂父皇毒藥。
父皇啊父皇,我哼過的歌,便是你口中那女匪臨死前哼過的。
我幼時,邊境出了個女匪,她平時帶領隊伍劫富濟貧,百姓們都很喜歡她,私底下稱她們是俠盜。
朝廷震怒,卻從來都沒抓住過她。
當時的朝廷大員,本想抓婦孺幼兒來要挾她,結果她十分聰慧,早就把那些婦孺幼兒藏好了。
於是,有朝廷大員上奏折,說這女匪心善,他想抓了邊境貴族們的幼女,每日殺一個,逼迫女匪就死。
那批幼女名單裡有我。
父皇朱紅大筆一批,隻一個字,可。
結果隻殺了一個,那女匪真的就不忍心,出來慷慨赴死。
她死之前哼完一首歌,然後大笑著對我們說,你們記住, 曾有一個百姓救過你們,你們以後長大了要善待百姓。
當時我還很小, 想不明白為什麼父皇完全不在乎我的死活,絕情地用朱筆批注一個「可」字。
而那個素不相識的女匪卻可以為我死, 明明她還與我的父皇有著深仇大恨。
到頭來,這帝舒隻是為了騙取我的信任,說什麼娶我,卻連女子都不喜歡。
「至我」我昭寧要當皇帝, 要當千古名君,要善待百姓,讓他們過上好日子。
終於, 我坐上了皇位,朝堂上隻要有不服的大臣, 一概殺頭抄家,絕不手軟。
一年過後, 我幾乎血洗朝堂。
但我有兵權在手,又在軍中頗有威望,也不怕幾個文官蹦跶,他們左不過罵我「牝雞司晨」, 可那不痛不痒,誰又在乎?
至於外敵, 現下帝舒與太後爭權激烈, 互成黨羽, 相互傾軋, 把整個離國搞得烏煙瘴氣。
離國逐漸式微, 再沒有資格能稱為風國的敵國了。
也不怪離國凋零。
我當年可是親自和親到離國, 一步一步喂大了太後的野心,當年布置的棋子,恐怕還依舊圍在太後身邊。
如今離國這結果, 本就在我意料之內。
我生下了與徐長風的女兒, 年關之時,我拉著她登高,一同俯瞰偌大的風國,手把手地教她帝王之術。
突然想到帝舒曾來信, 問我後不後悔。
是了, 我為了皇位,親手毀了我的愛情、親情、友情, 孑然一身。
一個人站在這至高無上的皇位,高處不勝寒,不識人間情, 誤了終身。
可低頭看看我治下的百姓, 他們安居樂業, 有飯吃,有衣穿,兒孫繞膝, 歡聲笑語。
我不悔!
我還想告訴我逃荒路上遇到的女子, 你下一世投生到風國來,我一定保你和你女兒過好日子,吃飽穿暖, 河清海晏。
至於朕,自稱寡人,活該孤家寡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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