搶過來的吃食我分給二丫，孩子已經面黃肌瘦。

即便如此，她還是吸引到了壞人的目光。

幾個粗魯的大漢走上前，手裡拿著一個肉包子，逗二丫。

「想吃嗎？」

二丫懵懵懂懂，睜著眼睛點頭。

「想吃的話，把衣裳脫了。」

我看到這一切，急得撲上去護住二丫，卻被男人拉開。

二丫回頭看我，可下一刻被肉包子吸引了。

「能不能給我兩個。」

她開口，小心翼翼。

宋娘子不在，她出去找水喝了。

她回來的時候，看到我倒在地上，二丫捧著兩個包子回來，衣裳垮在胸前，和當初的宋娘子一模一樣。

「阿娘，紅姨，吃肉包子，很好吃。」

二丫露出討好的笑容，她手上全是牙印。

宋娘子看不見，她好奇地問這肉包子是哪裡來的。

我說不出半個字，隻是捂著嘴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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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丫輕聲趴在宋娘子耳邊，「我偷的，快吃吧。」

我們一連吃了十五天的吃食，宋娘子終於決定跟著二丫去看看。

她一路摸，一路往前走。

直到她聽見自己最熟悉的聲音，聽到那些男人口中最下流不堪的腔調。

宋娘子瘋了，她拔出金步搖衝上去，狠狠扎進他們的脖子。

一下又一下，最後是二丫哭著抱住她，求她不要再殺人了。

「阿娘！阿娘，你殺了他們，我們就沒有飯吃了，阿娘！」

宋娘子哆嗦著手，給二丫穿衣裳。

但她的手抖得太厲害，她做了這麼多年的事，此刻卻做不好了。

她沒辦法給自己的女兒穿衣裳，「怎麼穿不上。」

她無助地說著，最後狠狠扇了自己兩巴掌。

「阿娘。」

二丫裹著長衫，帶著宋娘子站起來。

「這樣的苦你能受，我為什麼不能？」

「做了妓女，一輩子就是妓女，你再也回不去了知不知道。」

宋娘子搖頭，哭著大吼。

「不要緊，我不在乎，隻要能讓你們吃飽，我全都不在乎。」

36

我幫她們兩個將那幾個男人埋進深山，假裝無事發生。

可是這裡不能再留，我們收拾好行李逃跑。

想著離開汴京城，往南邊去，總能討到一口飯吃。

餓了，我們挖樹根，困了就在樹叢裡湊合睡一覺。

可我們誰都沒想到，衙門無暇管百姓的死活，反倒對這幾個惡霸的死很是在意。

原來其中有一個是某位尚書的親生兒子，如今死了，自然要找出幕後真兇。

車馬跟在我們身後，一個兩個兇神惡煞。

我們忙著往前跑，可三個婦人如何能跑得過。

我們終究被攔住，宋娘子站出來，說人是她所殺，將兇器步搖拿了出來。

金步搖上頭帶著血，露出裡頭斑駁的黑色。

其實這步搖根本不是金的。

當初那個鄭郎君送給她的定情之物，和他的真心一樣，都是假貨。

宋娘子哭著求他們放過我倆，可官兵說什麼也不肯，要將我們三個全都緝拿歸案。

宋娘子幹脆一頭撞死在那人的長刀上，一瞬間，鮮血淋漓。

她的身子掛在刀尖上，柔弱得像是一塊殘布。

二丫暈死在我懷裡，我嗚嗚地想要出聲，可一個字也說不出。

「剩下來的也一並帶走。」

我們又被帶回汴京城，大理寺仍舊是當初那個大理寺。

這是我第二回進大理寺，地面上全是血。

審理我們的人獨步走來，身後恭恭敬敬地喚他一聲鄭大人。

他走到我們跟前，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，二丫和他很像。

「大人，這是兇器。那傷人的悍婦已經死了。」

鄭大人看著那支步搖，蹙眉搖了搖頭。

他居然沒有認出來。

他們將宋娘子抬上來，鄭大人低眸看，他沒有任何反應。

「這幾個女子怎麼會殺人。」

我沒有忍住苦笑。

「兇犯，你笑什麼？」

鄭大人生氣了，揮袖質問我。

於是我將懷裡的二丫翻過來，讓他去看這張和他一樣的臉。

鄭大人這才後退兩步，像是無數回憶上了心頭，他眼眶湿潤，匆忙走上前。

「她是靈娘？」

宋娘子說自己從來不相信鄭郎君的真心，可即便如此，她還是倔強地生下了他們的孩子。

直到死，都留著他們的定情信物。

可鄭郎君呢，嘴上說著海誓山盟。卻在發達後，從不曾想起自己在明月樓，還有一位痴情人。

如今他抱著二丫哭，又有什麼用。

這幾滴眼淚，能夠彌補她們母女的苦痛嗎？

「當初我回去過，可她已經走了。我因外出上任，無暇再找。原本以為此生隻能是個遺憾，卻沒想到她居然為我留了一個孩子。」

鄭大人抱著二丫，撫摸她的臉。

「可是她怎麼死了呢。」

他哭得太大聲，吵醒了二丫。

二丫朦朦朧朧睜開眼。

鄭大人緊接著又開口。

「好孩子，我是你父親啊。」

二丫張了張嘴。

「父親？」

「是我，我當初負了你的娘親，實在是我的罪過。好孩子，如今總算能夠團圓了。」

二丫推開他，四面觀察。

「我娘呢！」

鄭大人露出幾分為難來。

「你娘她……她已經死了。更何況她殺了人，就算不死，也活不了。她殺的畢竟是戶部尚書的獨生子。」

「娘是無辜的，她見我被他們欺凌才出手！能不能把她救回來！」

鄭大人抿唇，當初那幾個男的沒穿衣裳被我們匆匆埋了。

他們應該一早就得知了死因。

鄭大人望著二丫，「所以你被他們欺負了？」

「對！不關娘的事！紅姨也可以做證。」

鄭大人鷹眼一般的視線落在我身上，「好，我知道了。」

37

二丫受了刺激，被丫鬟帶下去好生休息。

至於我，鄭大人特意屏退眾人，同我單獨說話。

「我查了一下你的來歷，你叫小紅，如今不能說話了，應當也不會寫字吧。」

我看著他，不知道他要做什麼。

「瑤瑤是我的親生女兒，從前我叫她受了許多苦，如今我隻想彌補。」

鄭大人神色嚴肅。

「所以從前發生的事，絕不可以讓旁人知道。還有她的出身，更是不能再提。

「隻要你同意離開汴京，從今往後再也不回來，我會送你去一個好去處。同時保證瑤瑤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。」

瑤瑤，想必是他給二丫起的新名字。

我想問宋娘子怎麼辦，打了個手勢，他很聰明，一下子就猜出來了。

「靈娘，我對不起她。可她的身份過於尷尬，為了不耽誤瑤瑤，還是不要說出去的好。」

我垂眸，替宋娘子落下一滴眼淚。

「如何，你能答應我嗎？

「你也希望瑤瑤好吧。」

鄭大人握住我的手，滿目殷勤。

我點了點頭，朝鄭大人磕了個頭。

請他真的能夠好生對待二丫，不要再讓她傷心了。

他沒叫我和二丫道別，在大晚上用一頂小轎子送我上了船。

小船搖搖蕩蕩，月色下，碎波像糖漿。

我睡了一會兒，再醒來時，不知何時已經上了一條大船。

大船上都是我不熟悉的面容，我站起身，想找個人問問，可他們都對我不理不睬。

我想走出去，可門緊緊關著。

我晃了兩下，外面有人痛罵。

「臭婊子，吵什麼！還沒到吃飯的時候！」

我不解，仔細一看，這才發覺船艙中全是女人。

我有些慌了，再次去拍門。

門打開一條縫，卻沒人進來，隻是伸進來一根長棍，狠狠打在我身上。

「嗚……」

我試圖和他講清楚，這必定哪裡出錯了，鄭大人不是說會給我謀條好出路嗎？

但沒有人理我，終於有個人伸出手輕輕拉了拉我的衣袖。

我回眸，是嬰娘！

嬰娘老了許多，看見我，仍舊是笑。

「小紅，原來真的是你。」

38

嬰娘同我說了許多話。

這條船居然是採買瘦馬的花船，我們要去江南，被江南最大的青樓買下了。

鄭大人居然將我送到了這裡，我苦笑，他竟是這樣醜惡的小人。

我指了指嬰娘，好奇她怎麼會到這裡。

「說起來，我也是被騙了。」

嬰娘垂眸，倒是落下兩滴眼淚。

「我的那個恩客, 一開始確實待我很好。但很快他就厭棄了我, 隨意將我送給了一個商人。我給他生了兩個女兒, 他嫌棄我生不出兒子, 故而轉手又把我賣到了這裡。」

嬰娘用極為平淡的語氣概括了這幾年。

她身上有很多傷疤, 新傷疊著舊傷, 密密麻麻。

「其實我們這一船去了也隻是做最便宜的皮肉貨，我做過, 倒是沒什麼。但是你怎麼辦？」

嬰娘望著我, 眼中滿是同情。

我搖搖頭, 叫她不必擔心。

「也是，小紅你很厲害，總能謀出生路。宋娘子呢, 還有二丫, 賈安。」

我比了個睡覺的手勢。

嬰娘眼眶裡閃過兩滴淚花。

「死了，死了也好。這世上，活著便是受苦的。」

這事聽著叫我害怕，我忙縮回脖子。

「全我」晚間放飯的時候，我們被準許可以出去透透氣。

我和嬰娘坐在甲板上, 吊著雙腿。

腳下水面急促地往前流淌, 嬰娘忽而開口唱道。

「林花謝了春紅，太匆匆。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。

「胭脂淚，相留醉，幾時重。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。」

這首詞, 我聽宋娘子唱過。

先前我還不懂究竟是何意, 如今反倒能聽懂了些。

人生長恨，水長東。

一個大浪打過來，我松開了手, 腳底滿是浮沫。

嬰娘伸手抓我，我也奮力地朝她遊過去。

可我哪裡會遊泳, 隻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重, 往水底沉去。

嬰娘叫我的名字, 她哭著求我不要死。

其實我也不想死，我想好好活著, 哪怕是做皮肉貨，哪怕隻能吃殘羹剩飯，我也不想死。

但腳底的水流, 牢牢糾纏住我的身體。

他們把我往下拉，捂住我的唇舌，遮住我的雙眼。

有他們, 我所有的努力和掙扎都是錯的。

我落水時背後的那雙手，叫我想明白一點。

哪怕我不做奴才, 我的性命, 也和賈奉一樣。

世子爺，太子, 鄭大人。

他們的洪流, 足夠將我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炬, 我拼命想要活下去，想要往上爬。

最後不過是被他們抖一抖衣袖，就殺死的蝼蟻罷了。

算了, 我活不動了。

我由著自己的身體隨著水面往東邊漂去，如果可以有來生，我不要再做一個普通人了。

全文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