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我死後的第五年。
陸懷洲娶了一位與我完全不同的妻子。
我看著他們朝夕相處,相敬如賓。
看著他的妻子,對我女兒疼愛有加。
我放下心,準備入輪回。
臨走當晚,陸懷洲卻抱著我的畫像紅了眼眶。
他望著天上的明月,顫抖著說:「月娘,我很想你。」
1
我死後的第五年,重返人間。
我沒有復活,隻因在地府放心不下夫君和女兒,陰差為了讓我塵緣入輪回,放我回家看看。
回到陸府時,天色已黑。府中張燈結彩,到處貼滿了喜字,樹上掛著紅絲帶,看樣子是要辦喜事了。
我去往曾經住過的西苑,我女兒應該住在那兒。穿過房門,房間裡空無一人。
驀然,陸懷洲推門走進來,許久不見,他依舊英氣逼人。
我心中泛濫起一股酸澀,我死時,他已出徵,我們沒來得及見最後一面。
他熟練地推開衣櫃,收拾衣服。一陣敲門聲,打斷了他。
陸老夫人邁了進來:「還沒收拾好嗎?明天就要搬去靈犀閣了。那個女人走了後,你就一直住在這裡。如今也算是有個了結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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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懷洲淡淡地籲了一口氣,沉聲道:「母親,月娘一直未找到,若是她回來……」
我心髒猛地一抽,原來他不知道,我已經死了。
看來我的屍首還在花園的湖水裡,可能早就變成了魚食。
陸老夫人杵了下拐杖:「無論如何,我陸家主母隻有謝英一人。」
她上前走了兩步,一隻手抓住陸懷洲的胳膊,苦口婆心道:「懷洲,新皇年幼,忌憚你赫赫軍功,唯有娶了郡主,把咱們陸家變成皇家的親戚,才能保我陸府平安無憂啊。這親,不得不成。」
陸懷洲正欲張口,陸老夫人抬手制止:「早些休息,明日有得忙。」
他很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,目送自己的母親離去。
一切收拾妥當後,陸懷洲滿眼哀傷地站在梳妝鏡前。他從抽屜裡取出我曾經佩戴過的發簪,指腹在上面來回揉搓,哽了哽喉,走了出去。
我跟在他身後,想碰碰運氣,能不能見到我的女兒。
穿過花園時,我赫然發現原本的湖已經填成花壇,裡面種滿了鮮花。
那湖水原本深不見底,要徹底填平它,想必陸老夫人花了不少工夫。
我隨陸懷洲邁入靈犀閣,這應該是我死後新修的院子。院中一片鮮豔奪目的紅,刺痛了我的眼睛。
無端的酸意在心中泛濫,我與他相逢於戰亂之中,從未有過什麼婚禮。
哪怕後來我產下女兒,在陸老夫人的施壓下,從未給過我名分。
她說,我與陸懷洲本就雲泥之別,我又是敵國子民,隔著血海深仇,娶我,會牽連他們陸家。
2
陸老夫人的話並沒有錯。
陸懷洲是北齊將軍,十八歲隨軍,戰無不勝,令我們南燕軍隊聞風喪膽,也是我憎恨的人。
我父親是南燕軍中一名不起眼的弓箭手。他死在南燕和陸懷洲的赤水之戰中,屍骨無存。
他死訊傳回來的那日,我的母親瘋魔般地跑出家門,嘴裡嚷著要去找夫君,從此不知所終。
我與弟弟,在鄰居的施舍中度日。
可是戰亂紛飛,誰又能顧得上誰?鄰居一家連夜逃往鄉下,我們姐弟變成了乞丐。
陸懷洲進城之時,我正準備賣身進青樓,好換我弟弟一口飯吃。
五歲的弟弟尚不懂事,我原本將他安頓在對面的茶舍,他卻哭著想跑到我身邊,嘴裡哭嚷著:「姐姐不要丟下我。」
恰好,陸懷洲駕著馬衝過來。一剎那,我三步並作兩步,擁住弟弟,若非陸懷洲擰緊了韁繩喊停,我們姐弟倆都要死在馬蹄之下。
他身後的副將下馬走到我身前:「大膽,衝撞陸大將軍!」
副將揮起長鞭,我將弟弟緊緊攬在懷裡,咬著牙關閉上眼睛。意料中的長鞭久久沒落下,陸懷洲攔住了他。
「我說過,要善待城中百姓,他們日後便是我北齊的子民。」
我扭頭看向陸懷洲,我的殺父仇人。他一身銀色鎧甲,陽光的照射下,整個人都在發光。
俊逸的臉龐,眉如墨畫,矜貴的氣質讓人過目不忘。
這便是父親口中那位殺伐果決的大將軍,那個殺了他、毀掉我全家的人。
一個邪惡的念頭,在心中滋生。
我安撫好懷中啼哭不止的弟弟,跪走到他身畔,抱住他的腳,如泣如訴道:「求大將軍救救我們姐弟,我父母在戰亂中身亡,家徒四壁,我們就快要餓死了。」
他抿著嘴,後退一步,同我拉開身距。
旁邊的副將厲聲道:「什麼賤民,也來攀扯大將軍?」
他抬起腿,想來踹我們,我又一次以身護住弟弟,哽咽道:「軍爺要打就打我,不要打我弟弟,他才五歲。」
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,陸懷洲揮了下手,他冷硬的目光落在我臉上,眼中閃過一絲怔然。
「帶他們走。」
那以後,我成了將軍別院的一名婢女。
我隻有一個念頭,待在陸懷洲身邊,伺機殺了他。
3
可我隻是一名普通的婢女,根本近不了他的身。從下人們的言談中,我知道,三個月後陸懷洲便會回京,不會在此長住。
留給我的時間並不多。我苦求了管家嬤嬤許久,她才同意我去打掃陸懷洲的書房。
陸懷洲的生活很簡單,每天不是在校場練兵,就是在書房習字。哪怕隻來駐守三個月,他卻足足拉了兩大箱書來。
嬤嬤說:「我們家將軍本來是要從文的,可是他弟弟死了。他被迫將整個陸家的榮耀扛在身上。」
我聽後心中自是不屑,說起來清風明月,實則是為了一己私利。
我循規蹈矩,低眉順眼地在書房伺候了陸懷洲一個月。
他話不多,常常伏在案桌上,看著地圖凝眉深思。
有一日,他展開地圖,我為他添茶水,不小心打翻了茶盞。他第一次黑了臉,衝我發火:「怎麼這麼不小心?」
他的手用力一拂,茶盞掉在地上,碎了滿地,那碎片飛濺到我裙邊,腳踝處隱隱作痛。
我忍著滿腔不忿,輕聲同他道歉:「對不起,將軍,我不是有意的。」
他的眼睛光射著寒星,指著門外怒道:「這裡不需要你,以後書房不需要人伺候。」
我頓了一下,他氣得聲音發啞:「出去!」
我一瘸一拐地走出去,門板被重重一摔。後背吹起一股涼風,我捏緊了掌心,更恨他了。
隔天,趁著休沐,我偷偷去雜貨店,買了老鼠藥。
我要毒死他。
4
我把買來的老鼠藥,藏在櫃子裡。
第二天一早,我剛睜眼,便見到弟弟,手裡拿著那枚藥包,口吐白沫。
我抱著他對著門外大叫:「快,快去找郎中。」
一群奴僕湧了進來,他們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面色冷淡。也對,誰會在意一個下人親屬的死活?
何況,我還是他們最憎恨的南燕人。
弟弟的臉變得烏青,他哭著喊著痛,我正準備起身去找郎中,一道黑影越過人群。
陸懷洲扛起我弟弟,將他倒提。
「你幹什麼?」
「讓他把毒藥都吐出來,若是平躺,他會窒息。」
弟弟嘴裡吐出來的汙穢,弄髒了陸懷洲的外袍。半晌,弟弟不吐了。陸懷洲將他放平,對著家丁說:「郎中來了沒?」
「來了。」
郎中將手搭在弟弟的手腕的一瞬,他開始抽搐,我嚇得哭了出來,跪在地上祈求神明保佑。
陸懷洲凝眉將手探進弟弟的嘴裡,弟弟很痛,下意識地咬住了他的手,血很快滲出來。
弟弟又吐了一些,郎中道:「這下算是吐幹淨了,需要靜養。」
陸懷洲捏著他受傷的手,神色嚴肅地對侍從說:「去查查是哪裡來的老鼠藥。」
我的心「咯噔」一跳,未免事情敗露。
天一黑,我便帶著弟弟逃出將軍別院。
5
弟弟身體虛弱,我隻能背著他走。
穿過將軍別院旁的一條小巷,一群軍爺攔住我。我認出了他們的衣著,是南燕的士兵。領頭的那人站在我身前,雙眸深深地打量我。
「小的看見這對姐弟從將軍別院出來。」
領頭男子眼色一黑,舉起手中的刀。我撲通一聲跪了下來:「軍爺,我也是南燕人,我父親也是南燕士兵,他叫燕勳。」
他扳起我的下巴,仔細瞧我的臉:「哦,是嗎?」
他玩味一笑,對著身後的人問:「你們可有認識一個叫燕勳的?」
有人站了出來:「啟稟副將,燕勳就是前陣打擾您與花娘歡好、被凌遲處死的那位弓箭手。」
我的心頓時擰作一團,五髒六腑像被什麼東西攪碎。原來我父親不是戰死,他隻是誤闖了副將的營帳,撞破了他與女子歡好,便被賜死。
這樣的南燕軍隊,不戰敗才怪。
我噙著淚珠,盯著這群嘴臉醜惡的人。
他們的笑聲像尖刀一樣,扎進我心裡。領頭的男人嘲諷道:「就是那個愚笨東西啊。」
我悄悄把手探進了懷兜,裡面藏著一把小刀,我咬著牙,決定跟他們拼了,能殺一個是一個。
怎料,那人大刀舉起,聲音冷硬:「既然這樣,便送你們去見父親。」
刀光在月色下一閃,「嗖」的一聲,不知何處飛來一支長箭,男人倒在地上,血濺在我臉上,弟弟嚇得哭出虛弱的聲音。
我捂住他的嘴,退到一邊。
「好個南燕殘軍,居然想趁夜偷襲將軍別院。」
刀光劍影,喊殺的聲音響徹黑夜,南燕殘軍眼看打不過,想殺我們泄憤。
他衝過來時,我將弟弟擁進懷裡,背對著他。一個有力的手臂,拽起我。
陸懷洲說:「跟我走。」
他一劍刺死了那個人,猛地將我拉在懷裡護著,敵人的刀擦過他的小臂,他長腿一踹,大步流星。
夜很黑,我看不清路,更不能知曉他的傷勢。
空氣裡,都是血腥的味道。
他一隻手拽著我,另外一邊將我弟弟扛在肩上。
北齊軍隊,裝備精良,南燕殘軍哪裡是他們的對手?一陣廝殺之後,敗下陣來,僅剩幾人,倉皇而逃。
我又回到了將軍別院,被綁住手腳,跪在陸懷洲的書房。
如若那時,他殺了我,便一了百了。
可是,他沒有。
6
一陣寒風吹過,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。做鬼以後,我更怕冷了。
陸懷洲推開房門,我飄在他身後,一個小粉團子從院外衝了進來。
「父親。」
陸懷洲冷硬的眉眼變得柔和,他蹲下來抱住女孩:「婉兒,為何還不睡?」
我心頓時收緊,眼前粉嫩的女娃便是我的女兒。我死時,她還不到百日,現在竟出落得如此伶俐。
婉兒輕輕靠在陸懷洲的肩頭:「父親,祖母說婉兒明日便有母親了,是嗎?」
她大大的眼睛睫毛忽閃忽閃,陸懷洲抿了下唇,點了點頭。
婉兒高興地跳起來拍手:「太好了,以後去學堂,他們再也不會笑我是沒有母親的孩子。」
我鼻尖不由得泛酸,探出手,想摸摸婉兒的臉,卻穿透了她的身體。
陸懷洲替她整理額間的碎發,溫柔地說:「婉兒,你該睡覺了。」
女娃乖順地點點頭,牽起嬤嬤的手朝後院走,突然,又轉身:「父親,我的親生母親不要我了嗎?若是有了新母親,她還會回來嗎?」
陸懷洲捏了下她粉嫩的臉蛋:「會的,她隻是迷路了。」
我的心髒如同被狠蜇了一口,全身麻木,怔怔地盯著父女倆。直到他們道別,我跟隨著婉兒,飄進她的房間。
嬤嬤很快哄她入睡,我飄到床頭,仔細瞧她的臉龐。
眉眼像極了我。
我在她的床邊坐了一夜,怎麼瞧都瞧不夠,打算等明天陸懷洲擺完婚宴,我便離去。
我想看看,我女兒日後的母親,究竟是什麼樣的人。
7
天色一亮,陸府上下開始忙碌。
婉兒一早被嬤嬤叫醒,好生打扮了一番,嬤嬤說:「一會兒要給母親奉茶,禮數都記住了嗎?」
婉兒乖巧地點點頭。她們走到門口,陸老夫人的貼身嬤嬤把她們攔下。
「老夫人說了,今日這個場合,小姐不宜出現。煩請小姐待在房中。」
婉兒委屈地撇了下嘴,我心揪成一團。
我沒有名分,婉兒算外室之女,老夫人厭惡我,自然也覺得她上不了臺面。
可我咽不下這口氣,當初明明說好的,用我的死,換婉兒生。
她怎麼能薄待我的女兒?
我怒氣衝衝地飄到正堂,什麼也做不了,接親的隊伍已經進門了。
絲竹管弦齊鳴,眾人拍手道賀,看得出來陸老夫人極為重視這場婚禮。她飽經風霜的臉,笑出了滿臉溝壑。
陸懷洲一襲紅袍,玉樹臨風,他身旁的那位便是她的娘子吧,不知蓋頭之下是怎樣一張臉。
拜過高堂之後,新娘便送入了洞房。我跟在她身後進去。洞房之內,布置得喜慶雅致。
龍鳳燭,如意秤,合卺酒,一應俱全。
她端坐了許久,直到天落下黑幕,門被推開,涼風伴著陸懷洲一同吹進來。
我本該出去的,之後的事顯而易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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