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笑了。

我就說嘛，哪有人真的死不瞑目呢？

死都死了，不瞑目還能怎樣？

此後就是報喪。

辦喪。

哭喊。

我反正哭不出來。

小姐也哭不出來。

她微微皺著眉頭，不情不願地跪在世子靈前。

小聲咒罵，「討厭鬼，死了也煩人。」

我笑了，摸她的腦袋安慰她，「小姐，以後都不會煩了。」

做完這場戲，以後都是松快日子。

阿頌阿麟三歲九個月時，楊家人服刑滿了五年。

我們上交罰款贖刑，終於將他們從邊關接回來。

那幾日小姐格外高興，總是拉著我的手念叨，「見春，爹爹要回來了。」

「阿娘也要回來了！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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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還有阿兄……」說到此處，她忽而頓住。

莫名其妙冒出一句，「見春，阿兄送你的紅珊瑚簪子呢？」

「你可得日日戴上啊。」

她說著就要去翻妝匣。

我如雷轟頂，赫然頓在原地。

半瞬後匆匆回神，伸手去拉她，控制不住顫抖起來，「小姐，你……你記起來了？」

小姐愣住，微微眯眼，好似在努力回想什麼。

但一直無果，隻好斂神抬眸，茫然地看向我，「見春，你要我記什麼啊……」

她還是不記得。

那她，為何會突然說起紅珊瑚簪子？

那隻簪子……

我一直記著啊，可我，根本不敢去想它。

我不敢想少爺贈我簪子時耳尖的紅暈。

不敢想他說的那句「見春，待我趕考回來，能娶你嗎？」

我當時怎麼回答的呢。

喔。

我害羞呢，沒有回答。

臉頰紅的跟簪頭的紅珊瑚一樣。

少爺卻懂了我的心思，他聲聲叮囑，「見春，你等著我！」

聲音太大，不小心驚了路過的夫人。

夫人捂著嘴笑話我們，「唷，這是幹什麼呢……」

「怪不得我年前說將見春收作義女，方便替她看人家時你小子不答應，原是存著這心思啊。」

羞的我撒腿就跑。

少爺卻還在後頭喊，「見春，你一定要等我啊！」

可是……

沒來得及。

少爺沒有來得及進京赴考。

便被枷鎖加身，押上了一條與進京大道相反的路。

按照大周律法，有流放前罪之人，是不能再參與科考的。

當年攀誣楊家私通山匪的那批匪徒，在楊家獲罪時，被世子一網打盡，盡數滅了口。

人證已絕、物證盡毀，再難翻案。

少爺的科考之路，完全斷了。

所以我才要進世子府！

我不止要拿回楊家家產，要姜隨的性命，我還要他的富貴榮華、權力地位！

我要世子之位，輪到楊家血脈上。

要老爺夫人，少爺小姐，都能受其庇佑！

17

算日子，明日一早，老爺他們就能歸京了。

小姐好興奮，一會兒吩咐人再將楊家老宅打掃一遍。

一會兒又讓丫鬟給他們多備幾身新衣。

一會兒又教阿頌阿麟，見著老爺要喊【外祖父】，見著夫人要喊【外祖母】，見著少爺要喊【舅舅】。

交代完，她又來拉我的手，將我上上下下看一遍。

「嗯，見春真漂亮。」

「你這紅珊瑚簪子好好看啊，是何處買的？」

我忍不住落下眼淚，聲音破碎哽咽。

「小姐，這是……是一個很重要的人，送給奴婢的。」

她嚇住了，連忙伸手替我擦淚，問我哭什麼。

我拉住她的手，提了個莫名其妙的要求，「小姐，今晚見春陪你睡覺，好不好？」

小姐應了。

吩咐奶娘將阿頌阿麟帶下去，拉著我往寢閣走去。

並排躺在床上，小姐還是很興奮，時不時問我一句。

我都耐心應著。

等到她終於說累了，將要睡過去時，我忽而開口，「小姐，以後沒有見春了，你要好好的啊。」

她原本闔上的眼睛猛然睜開。

似是反應了幾瞬，而後撐起身子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，眸中是罕見的謹慎與認真。

「見春，你說什麼啊？」

我不敢對她的視線，抬手將她按回去，又細細掖好被角。

方才輕聲道，「我說，春天到了。」

小姐安了心，重新閉上眼，嘟囔，「見春傻瓜，如今還下雪呢，是冬日。」

終日尋春不見春，芒鞋踏破嶺頭雲。

歸來笑捻梅花嗅，春在枝頭已十分。

我的名字，源自這首詩。

是幼時少爺所取。

我還記得他吐出「見春」二字的場景，少年面貌如冠玉，笑容似春風。

他說，「見春，你和春天一般美好。」

他才是春天啊。

夜半時分，我起身下床，退出小姐的房間。

我一步步走著。

步履緩慢慎重，每行一步，都像是跋涉了一程山路。

滿心都是疲憊感。

我在心裡念叨，小姐，對不起啊。

見春……要拋下你了。

原諒我，我真的沒辦法面對老爺和夫人，更沒辦法面對少爺。

我不知該怎麼解釋你的遭遇。

我奪去你的心智、記憶，將你拉入這場煉獄，受盡火煎淬煉。

縱你成為犧牲品。

這一切，於你而言，滿是不公。

是見春愧疚。

見春，甘願贖罪。

18 小姐番外（一）

我十九歲那年，冬末時節，我迎回了別離五年的阿爹阿娘，還有阿兄。

我高興到落淚，挨個撲進他們懷中撒嬌。

又責問他們，為何去外地做生意這麼久，又為何不帶我去。

阿爹阿娘表情奇怪。

阿兄更是死死盯著我，問我怎麼了。

我歪歪腦袋，好生不解，我說我沒怎麼呀。

阿兄便不說話了，神色復雜地看著我，又問我，「見春呢？」

我癟癟嘴，小聲埋怨，「見春是懶貓，她不起床，還在睡覺呢。」

說著我去牽阿兄的手，「我們一起去叫她吧。」

我們去了見春房中，她好好躺在床上，特別安靜地睡著。

我在心裡想，見春睡相可真好看。

不像我，我每日醒來，床榻被子全是亂的。

阿兄去喚見春，喚著喚著，他突然慌張起來，不住大喊，「叫大夫，大夫！快！」

我嚇住了，為什麼要叫大夫啊？

見春在睡覺呢……

大夫很快來了，一個又一個。

他們說，見春死了。

我有些聽不明白，見春怎麼會死呢？昨晚我們還一起睡覺一起說話啊……

我不相信，罵那個白胡子老頭是庸醫，威脅他不給他診金！

白胡子老頭朝我拱手嘆氣，「是斷腸散，人已經去了多時了。」

騙子！

他是個騙子！

我都知道斷腸散是毒藥，不能吃，見春那麼聰明，她能不知道？

我哭著將他趕走，不許他說見春死了的話。

可是……

可是阿兄哭了。

阿爹阿娘也哭了。

他們開始商量給見春辦喪事了。

怎麼能辦喪事呢。

世子就是辦了喪事，就被裝進一個黑漆漆的木頭埋進土裡了。

見春當時說過，我再也不用見他了。

但是我不能不見見春啊！

我哭著阻止他們，不能辦喪事，不能辦喪事……

然後有人在我頸上打了一掌。

好痛的。

但我沒有看清他的臉，我就暈了。

背後打人的討厭鬼，等我知道他是誰，定要讓見春打死他！

見春，見春。

我就睡一會兒啊。

等我睡醒，你就回來，好不好？

19小姐番外（二）

見春一直沒有回來。

我漸漸意識到，她真的不會回來了。

阿兄整日都喝酒，像個酒罐子一樣。

阿頌阿麟去叫他舅舅，他也不怎麼答應。

阿頌阿麟就來問我，「娘親，舅舅是不是不喜歡我們啊。」

我笑著哄他們，「不會的，舅舅最喜歡你們了！」

說完，我感覺有些不對勁兒。

阿兄最喜歡的人……好像不是阿頌和阿麟呢。

是誰呢？

我想去問問阿兄，可他走了。

阿娘說，他想去找春天。

我罵他傻子，冬天完了就是春天，哪裡需要出去找。

就在原地等著，春天自會來找你啊。

阿兄笨蛋。

我二十七歲這年，阿爹病了，整日整日躺在床上，一日要喝好幾碗黑糊糊的湯藥。

我想起來世子死前也是這樣躺著，喝大碗大碗的藥。

我哭著問阿爹，他是不是要死了啊。

阿爹罵我混賬。

說我是不孝女。

我又嘿嘿笑了，我聰明著呢，阿爹罵我就說明我想錯了。

那就是他不會死。

可阿爹騙我，他沒熬過那個冬天，他死在最冷的那天。

福伯說，阿爹之前外出做生意，在邊關凍了五年，傷了身子根本。

「誰讓他去那麼遠的地方做生意。」

「阿爹好笨，怎麼不知道往有太陽的地方走啊，有太陽才暖和呀。」

我哭到喘不上氣。

阿娘抱著我安慰，「凝兒，別哭，別哭，還有娘呢，娘一直陪著你啊。」

娘說要一直陪著我。

她說的一直，終止在我三十三歲那年。

她死後我去摸了她的身體，很冷很冷，比冬天的積雪還要冷。

我知道，她也是做生意那五年，凍壞了身子。

我下意識想罵阿娘笨蛋。

但我忍住了, 我隱隱意識到，阿爹阿娘不是笨蛋的。

他們肯定是有別的原因, 不得不去那個很冷的地方做生意……

是什麼原因呢？

我很努力想，卻怎麼也想不起來。

阿麟下學回來，問我怎麼坐在門口。

我中斷思緒，仰頭去看他，覺得他好高啊，我得用力仰頭才能看見他的臉。

於是我問他，「阿麟, 你多大了？」

他將我拉起來，溫柔地牽著我往內院走，「祖母忘記了，孫兒是圓圓，不是爹爹。」

圓圓……

哦，我想起來, 阿麟娶妻生子了。

「那阿麟呢, 他今年多大了啊？」

「父親再有兩月，便滿三十了。」

我好生驚訝, 大大張著嘴。

我的小阿麟, 都已經快三十歲了啊。

那我的阿頌，也要滿三十了……

不對。

阿頌沒有滿三十，她很早很早就死了，躺在床上睡死了，怎麼喊也喊不醒。

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, 我控制不住哭出來。

圓圓嚇壞了。

忙不住安慰我，「祖母, 你怎麼了？怎麼哭了？」

「祖母乖啊, 不哭, 圓圓給你吃糖葫蘆好不好？」

我哭到哽咽，「阿頌，我的阿頌死了。」

「沒有沒有, 頌姑姑還活著呢, 今日她就在府中, 我帶祖母去看！」

圓圓拉著我跑起來, 穿過遊廊、水池, 果真在後院看見了阿頌。

我的阿頌沒有死。

她好好活著呢！

那……死的是誰啊？

我茫然地站在原地，用盡全力去回想。

想起來了。

是見春啊。

是與我一起長大的見春死了。

20小姐番外（三）

「見春，見春……你快來救我……」

「這笨」我莫名其妙地恢復了記憶。

我記起了所有事。

世子的調笑、逼迫。

阿爹的無奈，阿娘的眼淚，阿兄的憤怒。

還有見春。

傻見春啊，我自幼跟在穆神醫身邊玩兒, 醫術雖不精，但也習了兩三分。

那碗湯藥，我一聞便知是痴兒藥。

我是自願喝的啊。

我想著，若是好好生生進府, 世子府的人定然要防備我們。但我若傻了, 那他們就不會太戒備，謀劃行事自然要更方便一些。

傻見春， 我那般信任你, 全心全意配合你的謀劃。

你也成功了。

可你為什麼，會在最後時刻放棄自己呢。

沒有人怪你啊。

笨蛋見春。

這一生，你最苦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