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儀妃娘娘見我一晃神,瞪了六公主一眼,又轉而叮囑我:
「皇上見了你,若是要召幸,你可千萬要小心行事,萬萬不可多說一句話,做錯一點事。」
這……皇上五十多歲了,這麼老了,早該不行了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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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想到皇上真的召幸了我。
來教我侍寢規矩的嬤嬤說,我是時隔三年,後宮裡第一個侍寢的妃嫔,可見皇上對我的用心。
這……不過是見色起意吧,我比他最小的女兒,也大不了幾歲啊。
哪個花季少女,甘願去睡老頭?
我走了神,不知怎麼又想起太子。
我要去給他的父皇侍寢了,他此時又在做什麼呢?
嬤嬤呢喃了一句:「貞貴人眉眼間,倒是和先皇後有幾分相像。」
儀妃娘娘也來了,她用一錠金子打發了嬤嬤出去。
「讓本宮和貞貴人說幾句體己話。」
她為我绾起頭發,隨手盤成了結發髻,又為我細細上妝,塗上了最鮮豔的口脂。
裝扮後,她鄭重地凝視著我,輕嘆了一口氣,又叮囑了一番:
「你一定要小心謹慎啊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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儀妃娘娘也在為我惋惜,她真是個極好的人。
我忐忑地被抬進了皇上的寢宮,低著頭不敢看。
皇上用指尖抬起我的臉,粗重氣息便落在我鼻尖上——
我如同一葉扁舟,被狂風暴雨侵襲,一重一重浪把我衝擊得粉身碎骨一般。
直到最後,我累極了,沉沉睡去。
再醒來時,皇上仍舊沉睡不醒,直到要上朝了,太監來喚醒他。
我裹在被子裡,躲在床側,不敢出聲。
太監又喚了幾聲,可皇上仍舊不醒。
太監大著膽子探了探皇上的鼻息,而後倉皇下跪:
「皇上駕崩了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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御前侍衛圍住寢殿,為首的那個,是儀妃娘娘的相好。
太醫來為皇上診脈,值守的那個,是蘭嫔娘娘的相好。
太醫診斷後,疾言厲色:
「皇上中毒暴斃了,貞貴人膽大包天,竟然下毒弑君。」
我隻穿著貼身小衣,就被御前侍衛扣押了。
我好似落入了一張大網,天衣無縫困住了我。
我試圖整理思緒,但找不出頭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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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被單獨關押了很久很久,久到我忘記了數日子。
我反反復復思量,來來回回忖度,終於想起了嬤嬤無心的一句——
我和先皇後有幾分相似。
初雪、紅梅、紅鬥篷、飛天髻、碧玉簪、柳葉合心的香囊——
那不正是對先皇後的一場極致模仿。
所以初見,皇上便召見我侍寢。
對他來說,那恰好是一場舊夢重溫。
原來,從一開始,我就是被人利用了。
房門被再次推開時,儀妃娘娘出現在我面前。
她還是那張天姿國色的臉,可如今落在我眼裡,卻如同地獄惡鬼。
我一腔憤恨,迫不及待地質問她:
「是你設計了我!我與你無冤無仇,你為何要陷害我?」
她輕笑道:「被關了大半個月,你倒是說說,你想出了什麼,我又是怎麼設計陷害你的?」
我冷哼:
「你明知皇上喜歡初雪紅梅,便撺掇六公主和我去梅園偶遇皇上。
「如你所料,皇上召幸了我,你便在我的口脂裡下毒,毒死了皇上。
「然後你聯合太醫和御前侍衛,坐實了我弑君的罪名,扣押了我。」
儀妃娘娘輕笑:「你倒不算是……愚不可及。」
我的淚一簇簇落下:
「我背上了弑君的罪名,陳家呢,是否被我連累。」
她平靜地說:「陳家的幼女弑君,便是你們陳家謀反。
「謀反,自然要誅九族。」
我淚如雨下,再說不出一句話。
可我心中仍有無數個問號,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?
可我連追問的資格都沒有。
儀妃卻緩緩開口:「你知道皇上,為何三年沒進後宮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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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因為從前有個愚蠢的妃嫔,在侍寢時,給皇上下毒。但是手段低劣,還沒進皇上寢殿,就被識破了。
「皇上此後,便如驚弓之鳥,疑心後宮裡的每一個女人,都要蓄意害他。
「他的直覺沒有錯,我們確實是要害他。
「但他不進後宮,我們便沒有機會。
「可是你想,一個君王,如果要在皇城裡安枕無憂,需要什麼?
「在外需要御前侍衛的忠心,在內需要太醫的赤誠。
「那麼同樣的,要謀害一個君王,也要從御前侍衛和太醫那裡入手。
「但萬事俱備,也要等東風。
「本來是要費一番功夫的,幸好你進宮了。」
儀妃輕輕拂過我雜亂的鬢發,像以前為我編發時一樣。
「後宮裡的女人,皇上都不敢相信。隻有你,是他最器重臣子的女兒,又年幼活潑,天真爛漫,全無心機。
「而且,你的口脂裡,也並沒有毒,隻是和皇上素日吃的補藥相克。兩藥相遇,最忌諱氣血翻湧。
「可美人在懷,皇上又三年未有召幸,怎能不氣血翻湧?
「戒備森嚴的後宮裡,怎麼可能拿到毒藥?
「所以,你如今才能活著啊。」
原來,她們找狂徒,並不是為了尋歡作樂,而是為了弑君!
她們引誘我也找狂徒,是為了拿捏住我!
她們對我關愛有加,也隻是為了利用我!
可是她們身為妃嫔,為什麼要弑君?
為什麼要陷害我,害得陳家被誅九族?
……
可又為什麼要留我一命?
儀妃看出我的疑惑,她緩緩訴說:
「你還不知道我的身世吧。
「我是漠西蒙古的公主,蘭嫔是沙克族的聖女。
「我們的部落,都是你父親作為主將剿滅的,之後又俘虜了我們,來做你們的皇上的女人。
「表面上是維系了兩族的友好往來,實則是把我們作為人質扣押。
「不僅是我們倆,皇上開疆擴土,四處徵戰,戰利品除了領土,便是女人。
「我們進宮,是作為俘虜,作為人質。」
她的語氣中帶著憤恨,仿佛她一生都在等著這個時刻,把所有的羞辱、憤懑、苦痛都控訴出來。
她繼而又看向我,眼神中帶著憐憫:
「你也是一樣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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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爹作為鎮國將軍,軍威日盛,早已封無可封,賞無可賞。功高蓋主,從來不是什麼好事。
「你進宮,也是為了震懾,為了掣肘。
「皇上徵戰四海,讓我們自由的族人流離失所,淪為階下囚,他是主謀。
「你爹作為皇上最得力的武將,指揮鐵騎踐踏我們的領土,俘虜我們的子民,他是從犯。
「但你,終究是無辜的,所以我留你一命。
「名義上的貞貴人,已經被凌遲處死。
「而你,陳晚晴,可以重獲新生。」
房門又被關上了,我重回黑暗之中。
我的前半生,如同一場夢,那麼明豔肆意,仿佛永遠光芒萬丈。
我寧願我死了。
我的爹娘死了,因為我的愚蠢和輕信。
陳家上百口都死了,因為我的莽撞和無知。
隻有我,這個始作俑者,還活著。
可我不能死,活著才有希望……
13
我和先帝那些沒有子嗣的妃嫔們一起,被送到了廣佛寺裡,成了女尼姑。
住持師太初次見我,便不順眼,道:
「你的心不淨,我便為你取名淨心。
「願佛法洗去你一身塵埃,清心潔淨。」
我每日吃齋念佛,卻無法平復滿腔憤恨。
我後來輾轉得知,在我被幽禁的時間裡,太子登基為新帝。
新帝並無先帝的野心勃勃,是個寬厚仁德的守成之君,不僅善待諸附屬國,更善待先帝的妃嫔。
原來,陷害我的人,如今都活得好好的啊。
陳家早已被誅滅九族,獨留我這個罪魁禍首,獨留在人間。
我每天每夜、每時每刻,都在翻來覆去地想,這到底是誰的錯。
先帝作為帝王,開疆闢土,統一天下,史書上也稱之為千古一帝,不是他的錯。
我爹作為武將,驍勇善戰,攻無不克,所作所為不過是遵從君命,不是他的錯。
那些被侵略的部落,被俘虜的族人,他們遭遇了無妄之災,更不會是他們的錯。
所以,沒有人錯,隻是立場不同。
那麼,我的立場呢?
作為被陷害弑君的貞貴人?
作為背負著家族仇恨的陳晚晴?
作為廣佛寺女尼姑淨心?
我到底是誰?
我身困頓,無處可去。
我心鬱結,無從疏解。
於是我在勞作中累而忘憂,從佛法中尋求解脫。
14
在廣佛寺的第一年。
我白日砍柴挑水,晚間精讀佛法。
我每日起得最早,在早課前打掃佛堂,清理蒲團。
我每日睡得最晚,一本《法華經》翻來覆去,爛熟於心。
從前種種,不過是滿眼空花,一片虛幻。
住持師太也對我大為改觀,常與我一盞青燈,暢談佛法。
在廣佛寺的第二年。
住持師太病了。
開始隻是腹瀉小病,然而病勢如山倒,漸漸體虛,甚至起不來床。
住持師太素日器重的弟子們,紛紛迫不及待地收買人心,爭奪下一任住持之位。
隻有我,每日衣不解帶,貼身照顧。
隻是再如何精心照料,都難挽病勢。
在廣佛寺的第三年。
我成了新的住持。
雖有前住持臨死前欽點了我繼任,但到底不足以使全寺上下信服。
於是,我把住持的份例,平分給了全寺眾人,大大收買了人心。
天下熙攘,為利來,為利往。
佛寺也在天下之內,自然也不例外。
我坐穩了住持之位。
在廣佛寺的第四年。
忽有金羽鳳凰在佛寺上方徘徊,後又有百鳥朝鳳,久久不去。
都城裡的民眾都說,廣佛寺天降祥瑞,有神佛眷顧。
自此,寺裡香火鼎盛,絡繹不絕。
廣佛寺更是超越了萬壽寺,成為都城裡的佛寺之首。
全寺上下,都拜服於我這位新任住持。
15
在廣佛寺的第五年。
皇帝往年都在萬壽寺上香祈福,祝禱國運永昌。
今年改到了廣佛寺,我作為住持師太迎接了他。
我遠遠看見皇帝的儀仗到來,心中的鼓點漸起。
隻短暫的一剎,又恢復成了敲擊木魚的平緩節奏。
我對他躬身一拜,道:「貧尼廣佛寺住持淨心,參見皇上。」
皇帝注視著我,帶著疑慮:「朕沒想到,淨心師太如此年輕。」
我波瀾不驚地回復:「修行之人,遠離俗世,梵音入耳,經書修心,塵世的年歲早已忘懷。」
不,我沒有忘記,我今年二十三歲了。
我一直在等待今天這個機會。
16
皇帝敬香祈福後,在佛前駐留許久,他抬起頭仔細觀摩著佛像。
我順著他的眼神看去。
佛像端莊典雅,肅穆莊嚴,神態間卻眉眼低垂,悲天憫人。
皇帝喃喃:「佛祖真的看得到一切嗎?」
我回他:「傳說中,佛陀成佛前,經歷了七天的苦修。
「這七天裡,他承受了各種境界的變化,從身體到心靈的磨礪。
「終於在第七天,他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,天眼通,天耳通,他心通,宿命通。
「皇上若有心事,可常常參拜佛前,必能看破、放下、自在。」
皇帝看了我一眼,重復著我的話:「看破、放下、自在……」
我對上他的目光,心如止水,古井不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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