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我是平康坊的花魁娘子,豔冠長安,欽慕我的王孫公子如過江之鯽。
我卻獨愛顧郎。
顧郎雖隻是個清貧畫師,卻能畫出這世間最絕妙的美人圖。
我憐憫他懷才不遇,拿出全副身家想替他打點,他卻微笑謝絕,說隻想問我要一件東西。
我再追問,他卻笑而不答。
直到我偶遇一個術士,她告訴我,顧郎想要的,是我這張人皮。
1
我是在自己的雙十生辰那天遇見的顧郎。
當日,為了替我慶祝,鸨母舉辦了盛大的宴會,長安城內泰半王孫公子都送來賀禮,送禮的車馬一度將平康坊的道路堵塞。
落日時分,我於高臺懷抱琵琶彈撥一曲凌波散,餘音繞梁,引得萬人空巷。
他們在臺下齊聲高呼:「鸞音娘子!長安第一!鸞音娘子!長安第一!」
我叫李鸞音,一名琵琶手,自十三歲那年初次登臺後,便是這平康坊的花魁,至今已是七年。
七年時間,足以讓人從一開始的志得意滿,轉為厭煩疲倦。
沒有人知道,豔冠長安的鸞音娘子,其實早已厭倦了她的這種生活。
一曲終了,我向臺下觀眾們頷首行禮,姿態秀美,眼神卻難免恹恹。
直到我瞧見一個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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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個年輕男人,身姿颀長、眉目疏朗,他擠在人群中仰頭看我,目光全然不似其他那般熾熱而激動。
他的眼眸深得像桃花潭水,幾乎要將我穿透。
我的心跳漏了一拍,一晃神,再朝那方向看去,他已淹沒在人群中,瞧不見了。
當晚鸨母同十餘名女婢清點賀禮直到深夜,她笑得合不攏嘴:「這是寧世子送來的南海珍珠,那是符小侯送來的瑪瑙杯……這……這是何物?」
她從遍地琳琅中抽出一幅畫。
「顧……清……舟所繪。」她不屑地撇了撇嘴,「寂寂無聞之徒,這等窮酸之物也配得上我們鸞音?」
她隨手就要將畫丟掉,我卻不知怎的想起今日見到的那個人。
「等等。」我說,「把畫拿來我看看。」
畫中美人身穿錦衣華服,容顏清麗絕倫,明明身在錦繡堆裡,眉眼間卻莫名有許多惆悵。
我心中驀然一動。
「這幅畫的主人在哪裡?」
身旁的女婢小聲:「他好似還在門外等著娘子,小廝們去驅趕多次他都不曾離去。」
我立即推開窗探出身去,看見那人果真站在樓外。
當晚小雨淅淅瀝瀝,淋湿了他的青衫。
他若有所感,也抬起頭,同我四目相對。
片刻後,他向我略施一禮,道:「在下顧清舟,欽慕娘子已多時。」
世間欽慕鸞音娘子者眾多,懂我李鸞音的,卻隻有顧清舟一人。
我頂著鸨母的不滿,和顧郎相好一年多。兩情繾綣時,我憐惜顧郎懷才不遇,提出要為他打點揚名。
顧郎卻微笑謝絕,說:「鸞音若愛我,不妨給我另一件東西。」
我追問他所要何物,顧郎卻笑而不答。
而此時此刻,眼前這靛衫女子卻口口聲聲同我說:「你身邊藏著畫皮妖,他想要你這張人皮。」
2
「胡說八道!」
我氣得渾身顫抖:「顧郎同我相識多時,他為人正直,品行端正,怎會是妖邪?這位娘子信口開河,莫不是想以消災之名騙我錢財?」
靛衫女子面無改色,淡淡地道:「相逢即是緣,我不過是看你印堂青紫,有邪祟纏身,這才好意出言提醒。」
「畫皮妖每逢十五須將身上所穿皮囊揭下,重新描繪。如今月圓之日在即,你若不信,到時大可自行一觀。」
我實在沒有耐心繼續聽她在此妖言惑眾,拽起我的貼身侍婢小苑便走:「虧我還聽說這個術士特別靈驗的,簡直滿嘴胡言!」
小苑問:「娘子是從哪兒聽說的?怕不是被他們聯手哄騙了?」
「還不是粉黛閣的柳娘子。柳娘子說她前段時日遭人以厭勝術詛咒,重病難起,最後是遇上這位趙術士才解咒病愈的。」我撇了撇嘴道,「現下想來,多半是她瞎貓撞上了死耗子,巧合而已,你以後不要信這些!小心被人蒙騙。」
「可……可是……」小苑遲疑著說,「娘子,可顧公子真的每逢十五都不在……」
我的心髒猛然一跳。
「不過是巧合罷了。」我仍堅持著說,「既是十五,顧郎自當回家探親。」
小苑小聲說:「顧公子是東都人士,在長安哪裡來的親友……」
我反駁道:「他有幾房遠親在長安,他同我說過。」
小苑這才沒聲了。
登上馬車,解下幕籬,我盯著自己掌心的紋路出神。
剛才我是騙小苑的。
顧郎在長安沒有親友。
是他親口同我說的:「我本是東都人士,家道中落,父母雙亡,舉目無親,這才來到長安,想憑借自己的畫技混一口飯吃。」
說話時,他將臉龐深深埋在我的頸窩:「鸞音,我隻有你了。」
我的心頓時軟得一塌糊塗,我抱著他安慰道:「顧郎畫技絕倫,能畫出這世上最精妙的美人圖。世人不懂欣賞,過錯在於世人,不在顧郎。」
「若顧郎不棄,我願拿出全副身家,替君揚名。」
而顧郎隻是搖頭,他淡笑:「錢財名聲於我而言均不過是身外之物。」
「鸞音若愛我,不妨給我另一件東西。」
顧郎那時懸在口角的淡淡笑意猶在眼前,八月暑氣猶在,我卻暗暗嚇出了一身冷汗。
他想要的,究竟是什麼?
3
「顧郎,中秋佳節在即,可否與我共賞明月?」
當晚,我與顧郎對坐共飲,兩人都喝得微醺時,我趁機問道。
誰知顧郎並不曾有絲毫猶疑。
他笑道:「清舟自當奉陪。」
我立時大大地松了口氣。
我就說嘛,顧郎怎麼可能是所謂的畫皮妖。
那女術士當真是信口雌黃。
待他離去,我嚴肅地對小苑說:「日後不要再多心了,你聽見了,顧郎根本不曾推辭。」
小苑委屈巴巴地說:「娘子說得是,可婢子也是擔心娘子。既然顧公子答應陪娘子過中秋,那最好不過。咱們幹脆趁機留他過夜,看個分明,也好解開心結,徹底還顧公子一個清白。」
我遲疑:「這如何使得,媽媽她必然不會答應的……」
小苑說:「這個娘子放心,我自會替娘子想法子的。」
「好吧。」我暗暗攥了攥拳頭,「便依你所言。」
中秋節很快就到了。
我與顧郎在窗邊對坐賞月,推杯換盞,好不快活。
顧郎面帶薄紅,長發半披,習習夜風拂起他發絲。我看得心中一動,伸手抬起他的下巴,調笑道:「顧郎如此美貌,若為女子,生於這平康坊中,定能同我不分伯仲。」
「鸞音說笑了。」顧郎輕輕捉住了我的手,「我觀鸞音,方知何為傾國傾城。」
他的手順著我光潔的手臂緩緩上移,直到指尖輕輕點在我的臉頰。
「鸞音這副皮囊,直教小可神魂顛倒。」
我悚然一驚,滿腔酒意在霎時醒了大半。
好在小苑在此時敲門而入,她端著漆盤為我們送上酒菜:「娘子,顧公子,請用。」
她悄悄對我眨了下眼睛:「娘子,聽聞媽媽今日身體不適,便早早睡下了,今日便不來探望娘子了。」
「我知道了,你退下吧。」我強壓下心頭莫名的不安,轉頭對顧郎笑道,「既如此,顧郎今夜可願留下陪我?」
「這……」顧郎面露遲疑,在我不斷地撒嬌乞求下,他才勉強應下,「好吧。」
酒過三巡,我便裝作不勝酒意的模樣,纏著顧郎抱了我去榻上。
顧郎替我溫柔地卸下釵環、脫去鞋襪,隨即和衣躺在了我身側。
我強撐著精神想要裝睡,可不知是酒意還是困意時時來襲,我的思緒愈發昏沉,最終沒能支撐住,竟倒頭睡去。
一覺醒來,已是子時。
迷迷糊糊之間,我的手向顧郎那側摸去。
卻摸了個空。
顧郎不在。
我猛然睜大了眼睛。
當日那女術士說過的話此刻在耳邊再度清晰地響起——「畫皮妖每逢十五須將身上所穿皮囊揭下,重新描繪。」
我喉頭一陣發緊,悄悄起身,連鞋襪也未穿,踮著腳朝外間摸索著走去。
今日中秋,月色大盛,而外間的窗戶敞開著,月光灑落一地,將室內照得恍如白晝。
而窗邊,站著一個青面獠牙的妖怪。
妖怪面前的桌子上鋪著一張完整的人皮,他手中握筆,正在人皮上細細描繪。
半晌,他將筆一丟,捧起人皮往自己身上一蓋。
我終於忍不住,尖叫一聲,暈倒在地。
4
再度醒來,我仍躺在榻上,顧郎仍睡在我身側。
仿佛剛才我瞧見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。
我回想起記憶中那個面目驚悚的妖怪,立即便想要逃跑,可起身時兩腿一軟,竟直直摔下塌去。
顧清舟被這動靜所驚醒,迷迷糊糊地起身朝我看來:「鸞音,你這是怎麼了?」
「你別過來!」我尖叫著,隨手摸到一根簪子在面前胡亂揮舞。
顧清舟怔怔地道:「你究竟怎麼了?我……我是哪裡做得不對,讓你不開心了嗎?」
「你別裝了!」我色厲內荏地喊道,「剛才我都看見了!你這個妖孽,我……我定找人收服了你!來人!來人吶!」
顧清舟愣在原地不知所措,樓中候著的小廝們倒是聽見了這裡的動靜,帶著刀棍一窩蜂地衝了進來:「娘子,有何吩咐?」
我一指顧清舟:「把他給我轟出去!」
「鸞音!鸞音!你好歹讓我死個明白啊!」顧清舟急切又無助地呼喚著。小廝們可不聽他的,三五人架起顧清舟便往外拖去。
我長長地松了口氣,隨手推開窗,就看見小廝們已經手腳麻利地將顧清舟踹出了門外。
滂沱大雨中,他苦苦哀求:「鸞音,我實在不明自己究竟哪裡惹你不開心了。為了你我便是死了也願意,隻求你再見我一面,不讓我做個糊塗鬼!」
小廝們大聲嘲笑:「你是個什麼東西?我們娘子是天上的仙子,豈是你想見就見的!滾,滾遠點!再來騷擾我們娘子,爺們見你一次揍你一次!」
眼不見為淨,我索性關上了窗。
剛剛轉身,卻又忽然覺得哪裡不對。
雨?
大雨!
我立即問:「這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下的?」
一旁的侍奉的小婢子道:「娘子,這場雨從亥時初便開始下了,一直沒停過。」
亥時初就開始下雨了。
我愣在原地,回想起那明亮的月光和窗邊畫皮的妖怪。
那我子時看到的那一幕又作何解?
我心亂如麻,新來的小婢子不知所措,隻是訥訥地跟在我身側。
我不耐煩地道:「怎麼隻有你?小苑人呢?」
小婢子道:「苑姐姐給娘子送過酒菜後,便說腹中疼痛,遣了婢子前來侍奉,自己回房歇息去了。」
我心裡「咯噔」一聲。
昨夜十五,小苑也不在。
5
她明明知道昨夜是我試探顧清舟的時候,即便她不便候在我身側,也應該守在附近以防隨時有變才是。
若非重病難起,她怎會隨意離去?
我腦海中響起那女術士的聲音——「你身邊藏著畫皮妖,他想要你這張人皮。」
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顧清舟,隻因他與我相識時日尚短,且他孤身從東都而來,身邊舉目無親,若說身邊潛藏著的妖邪,他最有可能是。
可我從未懷疑過小苑。
小苑是我十四歲那年在灞橋旁救下的。
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,一個被家人拋棄了的十歲的小女孩縮在柳樹下哀哀地哭,而我端坐在溫暖而舒適的馬車中。聽見哭聲,我掀起車簾朝外看了一眼,隻一眼,我就決定帶走她。
小苑伺候我六年,從十歲的孩童長成了亭亭的少女,她對我既體貼又親切,就像是我的妹妹。
她怎麼可能是畫皮妖?
等等,畫……皮……妖?
我看見銅鏡中的自己瞬間瞪大了眼睛。
如果此時的小苑,已經不是真正的小苑,而是一隻披著小苑皮囊的妖怪呢?
而此時房門「吱呀」一聲,小苑從外推門而入。
她來到我身側,關切地問:「娘子,聽說你差人將顧公子趕出去了?」她忽然湊過來,離我極近,我甚至從她的眼瞳中看見了故作鎮定的自己。
「娘子,你瞧見什麼了嗎?」
這一瞬,我聽見了自己如鼓的心跳。
我極力保持平靜地說:「沒有,我什麼都沒發現。」
小苑問:「那你怎會將顧公子趕出去呢?」
「雖然未曾發現,可終究起了心結,我暫時不想見到他。」我揉了揉眉心,瞥見一旁小苑略顯茫然的臉色,反問,「你昨夜去哪兒了?那麼危險的時候,你就讓我一個人待著?」
小苑委屈地說:「娘子恕罪,我昨夜突然來了癸水,因而腹痛難忍。實在支持不住,這才找了人另外伺候娘子。」
她趴在我膝頭,如往常一般撒嬌賣乖:「娘子,好娘子,我是怕到時候忍不住痛叫出聲,反倒不好,您就饒了我吧。」
我故作無奈地嘆了口氣:「下不為例。今日你既不適,便不必侍奉我了,回去歇著吧。」
小苑見我戴了幕籬似要出門,忙道:「娘子要去哪裡?我現在已然大好,不如還是由我伺候娘子出門吧。」
「不必了。」我道,「我還能去哪兒,不過是柳娘子大病初愈,她是我姊妹,我得去瞧一瞧她。」
乘上馬車,我對馬夫壓低聲音說:「去大相國寺。」
大相國寺外,原本那靛衫女子擺攤算卦的地方,如今卻是一個大娘在賣蠟燭香火。
我問:「大娘,原本在這兒擺攤算卦的女術士呢?」
「女術士?」大娘一臉茫然,「娘子可是記錯地方了?老身在這兒賣了幾十年的蠟燭,從未見過什麼女術士啊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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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如墜冰窖,在粉黛閣裡連喝了三盞熱茶才勉強緩過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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