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
郭大刀塞給溫潤今一個錢袋:「快收著,那些當官的眼睛不是長在天上,就是長在錢眼裡,到了京城少不了要花錢買命。」
溫潤今推辭不下,隻能深深揖了個禮,又從袖管掏出兩張地契:
「嘉嘉,這是溫家祖宅的地契,記得替我保管好宅子,也替我保管好自己。」
說完,他親了親我的額頭,上了江邊的一艘船。
江風呼嘯,刮來一陣潮湿。
我被砂礫迷住了眼睛,等晃過神,船已經隨波逐流,越來越遠。
17
溫潤今失蹤了。
我與他約定好每月寄一封家書,可到了第三個月,徹底斷了聯系。
怕信使送漏了,我日日趕著牛車去驛站,進門就問:
「溫潤今的書信送到了嗎?」
時日一長,信使瞧我的眼神越來越憐憫:「小姑娘,這事兒我見多了,八成是你家相公在外招惹了風月,躲了起來。」
我不信。
溫潤今一生求直,斷不會生出腌臜心思。
某天夜裡,我順走了郭大刀的錢袋,背上宰豬刀,摸黑啟程。
兒時與江家姐弟躺在席上納涼,總會幻想京都的繁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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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涯說,京都就像仙宮,滿地都是金銀財寶,就連皇帝老兒的鋤頭都是金的。
當時的我,吃了沒文化的虧。
還真信了。
結果我好不容易到了京都地界,沒撿到一枚銅板,還被順走了錢袋。
北方天黑得早,四面灌風,吹得人好冷。
我怕遇上賊人,一刻也不敢合眼,膽戰心驚地穿過破廟,又走過荒田。餓到撐不住,也隻能灌幾口河水,撿幾根爛菜。
溫潤今信上曾說,他住在如意客棧,等我趕到已經是五天後。
門僕見我一身破破爛爛,隻當是來了個叫花子,粗暴地將我轟了出去。
長途跋涉下來,我又累又餓,隻能抱著門前的石獅子,才能不倒下。
這時,從東巷駛來一架華蓋馬車,穩穩停在門前。
門僕跪在地上充當轎凳,任憑貴客踩著背脊,輕飄飄下了馬車。
這貴客攬著明紅外袍,剛要進門,卻忽而掃到了我:「這是何故?」
門僕點頭哈腰:「不知從哪來了個叫花子,賴著不走,要是汙了殿下的眼睛,小的把她打死便是。」
那人嗤笑一聲:「算了,不過是個乞兒,瘦骨嶙峋的,瞧著還不如本王豢養的狗兒結實,就這樣打死,也忒兇殘了點。」
這聲音很古怪。
雖然好聽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懾,叫人不敢多言。
我瞟上一眼,腦袋轟隆作響。
這人戴著金冠,身披銀狐大氅,眼眸一掃,透著高高在上的倨傲,顯然來自大貴之家。
可這獨絕的皮相,卻與溫潤今一模一樣。
我眼淚掉了下來,想都沒想,直接攥住他的袍角,說什麼也不肯松開。
正欣喜終於找到了溫潤今,可眼前的人卻抿起唇,如同在望一條越矩的狗。
護衛正要把我扣下,卻突然冒出一個拿著匕首的刺客,我想都沒想就將他推到身後,抄起宰豬刀,將刺客的頭顱劈成兩瓣。
涓涓血水噴在臉上,腥得令人作嘔。
在男人明暗難辨的神情中,我撂下刀,暈死過去。
18
醒來後,最先看見的是一盞燭臺。
再就是燭臺旁靜靜望著我的人。
四目相對,他森冷的眼眸鋒利如刃,直直刺進人心,把我逼得呼吸一滯,幹咳不止。
我徹底看清楚了。
他不是溫潤今。
溫潤今是平和從容的,恰似一江春水,涓涓細流。
從不會用這種眼神望向我。
他沉聲問:「你是颍川郭家的長女?」
「是,我叫郭行嘉,我爹是郭大刀,在鎮上開肉鋪,」
我反問:「你怎麼知道我是颍川人士?」
「你的包袱裡有通關路引。」
我壯著膽子問:「那你呢?」
他說:「許鶴鳴。」
許是皇姓,黃口小兒都知道。
雖說京城權貴如雲,扔個磚頭就能砸死七八個朝廷命官,但庶民如我,從沒想過能見到王子皇孫。
我本能地想要磕頭,許鶴鳴卻笑了下:
「你救了我就是我的恩人,既然如此,就不用行這虛禮。」
提到這,我打了個寒戰:「有人想要殺您。」
「京都城中想殺我的有很多,想救我的卻沒幾個。」
許鶴鳴歪坐在矮凳上,懶懶散散吃著櫻桃:「你這丫頭倒是稀奇。」
我靈光一閃,掀開被褥,跪下磕個響頭:
「既然如此,不知庶民能不能衝著這份稀奇,為自己求一個恩典。」
許鶴鳴居高臨下地看了我一會兒,大笑道:
「你倒是會順著杆子朝上爬,且說說,想要什麼恩典。」
「村婦千裡迢迢來到京都,是想找到我那失蹤的夫君,可我在這一無親友,二無盤纏,想要找人實在困難。」
「你想讓我幫忙?」
他撐著臉,滿目戲謔:「可惜了,本王不是好人,不想幫。」
我顫顫咬著唇,連磕了幾十個響頭,直到血液順著眼睫流下來,許鶴鳴才叫了停。
屋內燒著香爐,煙霧繚繞,把他的面容隱匿其中。
而後,許鶴鳴饒有興致地說了句:
「既如此,可願與本王做個交易,」
19
許鶴鳴讓我留在王府,做他的狗兒。
理由是,他寵愛的小京巴死了,缺個看家護院,逗趣解悶的人。
「本王身邊人雖多,卻沒有像你這樣肯豁出性命的呆子,瞧著忠心,很適合做本王的狗。」
見我不說話,許鶴鳴眼眸一挑,皮笑肉不笑道:
「郭姑娘,還猶豫什麼,在哪當狗不是狗啊。」
這話雖然難聽,卻是事實。
想要找到溫潤今,自己要先在京都活下去。
可平頭百姓想要謀生,總要受點窩囊氣。無論是去街上賣豆腐,還是去渡口掏苦力,都得為了幾吊錢被主家使喚了去。
既然這樣,還不如留在許鶴鳴身邊。
他有身份,有權勢,找到溫潤今是件輕而易舉的事。
抱著這種期待,我成了皇長孫的狗。
當晚,他就讓我睡在寢房的地上。
他說:「所謂好狗,最大的美德就是護主,本王不會武功,若有刺客,你也可以做個肉墊。」
身為有夫之婦的我,自然不肯。
許鶴鳴生氣了。
要對我這條惡犬動家法。
他命人打了一條鑲滿紅玉的金繩子,一頭套在我腰間,另一頭拴在書案,不許任何人與我說話。
那幾日,隻要是來議事的門客,都能看見皇長孫一邊淡然地翻書,一邊用手撸著我的腦袋。
而我蹲在他腳邊,叼著一根骨頭。
時間一長,我投降了。
倒不是我拋不下臉面,而是許鶴鳴手段狠絕,惹到他的人多半沒有好下場。
20
有天夜裡,許鶴鳴非讓我去集市買雞湯餛飩。
賣餛飩的大娘正要收攤,見我冒雪跑來,又默默支起了鍋。
她笑呵呵道:「一看姑娘就是替府上跑差的,這大冷的天,要是讓你空手回去,難免會受主子的數落,想到這,我心裡過意不去啊。」
說完大娘舀了一碗雞湯,讓我趁熱喝下。
來到京都後,我從沒聽過這樣的話,風霜雨雪裡討生活的人,哪還記得溫暖的滋味。
我眼眶一酸,連忙道了謝。
最後一個食客站起身,擦肩而過時,在我手心摁了張字條。
原來買餛飩是假,捎信兒才是真。
我將字條仔細藏好,一路跑回府,卻見許鶴鳴攏著袖子,倦怠地站在門前。
他長眉一橫:「怎麼去這麼久,就算是條狗也該知道回家。」
雪大片落在身上,我顫抖著呼氣,掏出字條。
許鶴鳴卻擰起眉,拽著我,大步走進寢室,一把將我扔進灌滿熱水的木桶裡。
發絲瞬間被蒸騰出煙氣,我縮在水裡,皮膚被燙得通紅,許鶴鳴卻站在旁邊,像棵安靜的樹。
身邊杵著個外男,我尷尬到不敢抬眼,壯著膽子提醒他:
「殿下,奴才是成過親的。」
窗外雨聲大作,天地混沌。
閃電劃破夜空映出許鶴鳴的眉眼,黑沉沉的,像是盯上勢在必得的獵物。
退出去之前,他朝地上丟了個湯婆子:
「下次出門,把它帶著。」
皇長孫雖然可恨,可他的湯婆子實在值錢。
我當了些銀子,買了兩扇豬肉,想要送給餛飩攤的大娘,卻聽說大娘前幾天掉在溝裡,淹死了。
問了一圈,才知道大娘住在帽兒胡同,最破落的那戶。
確實很破,屋子照不見太陽,透著霉味,頂上鋪著幾捧稻草,要不是壘著磚,怕是要散架。
我將豬肉放在門口,想了又想,卻怎麼都記不起大娘的樣子。
21
一進王府,就見皇長孫窩在榻上,鞋襪半褪,幾縷頭發從玉冠墜落,隨意披在肩上。
坐沒坐樣,卻美得實在。
他看著信件,冷不丁問:「你把我的湯婆子當了?」
屋裡溫暖如春,我卻冒了一身冷汗:
「殿下饒命,奴才隻是想換些銀子,幫一個恩人。」
「恩人?」許鶴鳴吃吃地笑著,「你稱一個賣餛飩的為恩人?」
他語氣裡淡淡的嘲弄,讓我皺起眉:
「大娘是個好人,奴才賣了湯婆子隻是想幫幫她。」
「可是好人不長命。」
許鶴鳴勾起唇:「你瞧,她死了。」
我震驚到癱在地上,半晌才發出一聲:「是……殿下做的?」
他輕飄飄道:
「你莫要看輕了本王,殺一個庶民對我有何好處?
「是本王派去保護你的死侍隨手做的,這大娘見過你,也見過那個線人,為了穩妥,斬草除根也不算壞事。」
「隨手做的?」
我不可思議地提高聲量:「這是一條人命,若是人人都不明不白死在溝渠裡,這天下還有王法嗎?」
許鶴鳴笑得活色生香:
「嘉嘉,你不要幼稚了,天下都歸我許氏一族,皇權大於天。
「你初來乍到,還在恐懼權力帶來的好處,等見識一多,就會發現你如此憤懑,不是把自己當成了蝼蟻。
「蝼蟻屈於人下,見不得光,骨子裡帶著對上位者的惡意,可上位者的眼中是瞧不見蝼蟻的。」
「奴才本就是一隻螞蟻。」
「現在不是了。」
許鶴鳴眼底一沉:「既然你已經跟了我,便不再卑賤之軀。」
我不敢苟同。
螞蟻生在泥土,鳳凰翱翔九霄,各有各的活法,沒必要爭個高低貴賤。
可活在天上的人錦衣玉食慣了,早就忘記身下的王座,是用凡人的骨血鑄就的,還要轉過頭來,嘲笑他們的貧弱。
見我不說話,許鶴鳴無所謂地笑了笑。
似乎十拿九穩我離不開他。
許鶴鳴賭對了。
他的死侍查到了溫潤今的下落。
京郊河頭,亂葬崗處,無墳無冢,一捧白骨。
溫潤今死於梁王手中。
22
整個科考舞弊案,其實是梁王為皇長孫做的局。
京中小兒都知道,這兩人在朝堂分庭抗禮,鬥得你死我活,源於一樁皇廷舊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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