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
【慶歷十八年夏,溫潤今落腳於京都如意客棧。】
……
這一樁樁,一件件,隻要我不是傻子,也該想明白了。
若不是雙生兄弟。
世上怎會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。
若不是雙生兄弟。
天潢貴胄,又何須在意一介布衣書生。
這麼些年,許鶴鳴一直都知道,許鳳澤還活著。
28
轉眼到了冬天,皇上為許鶴鳴賜了婚。
準王妃名叫周絮兒,是禁軍統領家的嫡女,身份貴重,自是有些脾氣的。
聽說王府裡有個通房,頗為受寵,周絮兒氣得想要發賣我,卻與許鶴鳴起了龃龉,甚至鬧到宮裡。
皇上大發雷霆,潑了許鶴鳴一身滾燙茶水。
末了,又稱周絮兒兇悍善妒,犯了七出之罪,索性取消了這樁婚約。
就著昏黃燈光,我替許鶴鳴上藥。
他脖頸被燙得通紅,瞧起來有些慘,抹了藥膏的手指貼上去,惹得他微微一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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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這份上了,還不忘揶揄我:
「小狗兒,本王對你可真是好,不僅為你丟了一門好親事,還惹得皇祖父雷霆震怒,這麼狼狽可真是頭一遭。」
說完還伸出手,向我討賞。
這人臉皮可真厚。
他哪是為了我,分明是為了他自己。
周絮兒的兄長在西北戰功赫赫,已經功高震主,她父親又佔著京都守備的職位,惹得皇上心生忌憚。
這次賜婚,是一位年近花甲的君王,對忠心的試探。
試探成了皇親國戚的周家,會不會生出異心,試探得了有權勢的嶽家,皇長孫會不會兵行險招。
許鶴鳴知道,皇上隻在乎龍椅是否安穩。
於是他散出我盛寵的消息,坐等周絮兒打上門來。
鬧了這麼一出,皇上雖然少不了責備,卻也知道他無心結交權臣,用起來更為放心。
雖然我早就見識過他的謀略,但聖心如淵,他竟也能揣測個大概。
我突然有些後怕,但事已至此,早已無法回頭。
在皇帝似有若無的授意下,許鶴鳴在朝堂佔盡上風。
在他的提議下,翰林院的科考舞弊案被掀起重查,溫秀才總算沉冤昭雪,告老還鄉。
新年伊始,聖上突然重病纏身,命皇長孫監國。
梁王眼見大勢已去,連同周家一同反了。
大戰在即,為了穩定軍心,不會舞刀弄槍的許鶴鳴,身披盔甲,親自坐鎮。
臨行前,他承諾:「等本王凱旋,定許你側室之位。」
我拼命擠出一滴眼淚:「好的,殿下,我一定等你回來。」
轉頭就收拾細軟,逃出了府。
29
城中失火,熱浪上是黑煙滾滾的天空,分不清晝夜。
京城哀嚎遍野,到處是逃命的人,我跑得快,氣喘籲籲,掉了一隻鞋子也來不及去撿。
無論勝利者是誰,我留在京都隻會是死路。
梁王勝,我這個皇長孫的通房,隻怕要被亂刀砍死。
許鶴鳴勝,我就要困在宮中,與他鬥到至死方休。
我已經得到了想要的一切。
王公子已死,朱死侍已除,溫秀才出獄回到了颍川,偌大的皇城變得毫無意義,讓我厭煩,讓我厭倦。
我想回家了。
數次午夜夢回,郭大刀都灑著眼淚問我「小癟犢子是不是把老子忘了」。
是我不孝。
若能回到颍川,定要做個乖乖聽話的姑娘,為他養老送終,再也再也不分開。
一路跑到京郊,江涯已經備好了車馬,在五裡廟等我,馬車疾馳向前,衝破無垠的黑夜,把京城甩得愈來愈遠。
接踵而至的是魚出肚白,日出璀璨。
接連幾天都走得很順暢,我剛放下心,江頭渡口,許鶴鳴帶著一眾精兵,正在等我。
他還穿著那件光明盔甲,傷痕斑斑,面容倦怠,顯然是剛平定了內亂,就日夜兼程地趕過來。
見我目光警惕地望著他,許鶴鳴將梁王的頭顱扔過來,笑出了眼淚:
「小狗兒,孤贏了。
「如今梁王兵敗,大局已定,你收一收心思,莫要再想著回颍川,乖乖跟孤回去。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就算你逃到天邊,也飛不出我的掌心。」
他還是不懂啊!
我留在他身邊從來隻是物盡其用,沒有半分真心。
可我還是答應了他。
等他的眼眸泛起笑意,我緩緩走近,隻剩一步之遙時,我抽出藏在袖口的簪子,刺向他的咽喉。
許鶴鳴連忙躲開,可我下了死手,終究劃破了他的脖頸。
他的手捂不住淙淙的血水,咬牙切齒道:「你竟恨到不惜殺了我。」
「你殺了我的夫君,我怎會不恨。」
望著他驟然顫動的臉龐,我平靜道:
「你早就知道溫潤今就是許鳳澤,數年來,你派死侍窺探他的一舉一動,想必是怕他回到京都,威脅你在朝堂的地位。所以,當你知道溫潤今回到京都,你去如意客棧殺了他。」
許鶴鳴眼梢薄紅,苦笑道:「我沒你想得那麼壞,殺他的是梁王,不是我。」
30
當年東宮大亂,許鶴鳴和皇兄被梁王的人擄到宮外,賣給了人牙子。
一路顛沛流離,吃的是餿面,喝的是渾水。
當時他隻有五歲,受不了苦,日日都要哭斷腸,皇兄總是握著他的手,安慰道:
「阿鳴不要怕,有兄長在。」
不僅將飯菜都省給他,還替他受了許多鞭打。
皇兄因此得了病,人牙子嫌他晦氣,從船裡扔了出去。
許鶴鳴想,皇兄應是死了。
所以當鐵騎將他救回宮,面對聖上,他也是這麼說的。
總是冷心冷腸的皇祖父,突然掉了眼淚。
皇兄是嫡長孫,皇祖父器重他,偏愛他,曾屬意讓他做皇太孫。
直到皇兄死了,皇祖父才將這難得的器重與偏愛,分一點給他。
許鶴鳴希望皇兄永遠不要回來。
可死侍還是找到了他。
兄長住在颍川,被一個姓溫的秀才收養,改名溫潤今。
死侍每個月都會飛鴿傳書。
得知皇兄過著泯然眾人的日子,許鶴鳴這才放了心。
直到溫潤今出現在京都,許鶴鳴帶著劍客,去如意客棧找到他。
本是想見血的。
但溫潤今卻說:「阿鳴,我娶了妻,過得很幸福,早就忘記了前塵往事。要不是父親入獄,我這輩子,本不會踏足京都。」
許鶴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。
什麼能比皇權還要重要。
是他被判斬監候的養父?
還是他出身卑微的妻子?
世間哪有真情,多麼可笑。
看來那個備受厚望的皇兄,徹底昏了頭。
許鶴鳴最終沒有動手。
一個沒有威脅的廢人,不配讓他動手。
隻可惜驚動了梁王。
就這樣稀裡糊塗地,丟了溫潤今的命。
後來他在如意客棧,遇見了我。
他說當時我滿身傷口,亂糟糟的,看起來像個乞兒,但目光裡全是不顧一切的倔強。
他說面對刺客,我一股腦地衝上去,跟愣頭青似的,毫不顧惜性命。
朝堂上波譎雲詭,宮廷裡你死我活,想殺他的人有很多,卻第一次有人為他豁出性命。
於是他借機讓我進了府,做了他的狗。
他認為一個愚昧貧寒的姑娘,定能向權力折腰。
可從頭至尾,能讓我豁出性命的,隻有溫潤今,還有颍川鎮上,那些樸實鮮活的生命。
於是他湧上一種絕望的自尊感:
「嘉嘉,我會許你側室之位,讓你的名字進宗正寺,入譜牒,以後你的孩子也會是鳳子龍孫,金枝玉葉,這樣的日子有何不好?」
我笑著說:「不好。
「你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無論我躲到哪,都逃不脫你的掌心。可我見皇長孫,猶如籠外窺哀鶴,困在皇權之中,又擺脫不掉的,從來隻有你。」
許鶴鳴在顫抖,在心慌,想要抓住我的肩膀,來證明他靈魂的強盛。
卻隻摸到一縷空氣。
因為我拉著江涯,搶先扎進了江裡。
31
江水洶湧,跳進去必死無疑。
可我和江涯自幼生在水鄉,跳湖撈鱉,遊河摸魚,都是我們貧瘠童年裡,信手拈來的遊戲。
於是我們順著浪潮,不要命地在黑暗中摸索,直到力氣快要耗盡,才碰上一艘撈蟹的漁船。
聽說我們是被仇人追殺的兄妹,船老大很仗義,要帶我們回南粵。
颍川目前是回不去了,去南粵避一避也好。
在水裡漂了兩三個月,等重新踩到土地上,竟有種久別故鄉的踏實感,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信使,向我爹報了平安。
因為身無分文,江涯繼續跟著船老大在渡口卸貨,我卻被船老大的幺妹纏著,教她識些簡單的字。
船老大的幺妹是個很聰明的孩子,一點就通,隻可惜家裡有七八張要吃飯的嘴,爹娘打發她去做繡娘,為幾個弟弟的餐補貢獻幾吊錢。
忽然間想起初見溫潤今時,他笑著對我說:「人活一世,各自精彩。」
也想起他坐在紫藤花架下,跟我說:「窮人家的孩子, 若能讀書寫字, 即使在世間行走,也不會太盲從無依。」
我幹脆在渡口開了個私塾, 隻收女娃。
郭大刀來到南粵的時候, 我正在教幺妹背詩,抬頭一瞥,最先看見的不是他怒氣衝衝的臉,而是他鬢間的華發。
喜極而泣後,郭大刀留在南粵開了一間肉鋪。
肉鋪生意異常的好, 一打聽才知道, 是有貴人幹擾市價,將其他鋪子的豬肉漲到兩倍高。
我到南粵最大的商行, 交給掌事一封信。
信上隻有一句:
【賣與瓊樓帝王家,身纏金繩與枷鎖, 南粵江上潮信來, 今日方知我是我。】
沒過多久, 市價恢復了正常。
江涯也攢到了錢, 在肉鋪隔壁盤個小院, 做起了木匠。
有個總愛找他打首飾盒的姑娘, 突然有一天吐露了心意。
江涯羞紅了臉,跑到肉鋪, 找郭大刀買了兩扇最好的黑豬,一口氣拎到了姑娘家。
後來他們成了親,生了個健健康康的女兒。
叫阿皎。
阿爹的徒弟好像看上我, 總到女私塾給我送骨頭湯。
我將食盒推給他,認真道:
「之前我也去學堂給人送過骨頭湯,後來那人成了我的夫君, 我給他生了一兒一女, 他如今在老家做教書先生, 盼著我回家做貌美師娘。」
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, 久到我的鬢間也生出了白發。
我終於回到了颍川。
和記憶中一樣,這裡依舊山明水秀,安詳平靜,湛藍如水的天空下, 蓮池裡的漁女唱著小調。
可到底也有些不同,原本門庭若市的王家,如今變成了一個學堂。
鎮上的娃娃端坐在裡面, 正搖頭晃腦背著唐詩。
我冷笑:「你當我是貪財小人,會為了一百兩背棄殿下?」
「「有」我幹脆躺在地上, 看著遠處暮靄起伏, 青山如黛。
真是個好地方啊。
而後翻了個身,從袖口取出那根依舊光亮的玉簪,將它埋在這片青山之下。
也許是真的太累了,恍惚間, 我看見了溫潤今。
他從遠處走來,抱著滿懷的糖葫蘆,十七八歲的樣子,笑起來芝蘭玉樹, 依舊很好看。
有風吹起無邊的麥浪,他說:
「嘉嘉,我們回家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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