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「這名字才是女孩子家該有的嘛,之前那名字……真是喪良心,這左鄰右舍不用唾沫星子噴死她爸媽?」
「那家子人喪良心哦,早沒皮沒臉啦。」
小姨和改名字的人談笑了一會兒,然後拍了拍我的頭。
那時的我被自己換了新名的快樂蒙了眼。
日後想來,小姨是怎麼知道我夢中的名字叫周禾雲呢?
不止如此,她還知道我喜歡奶黃色,我喜歡綠豆糕泡水,我喜歡脆一點的土豆絲,我喜歡牛奶味的硬糖。
即便我從沒說過。
我像小姨的一場開卷考試,被她一覽無餘。
她從何而知,她從何而來,她到底是誰?
5.
「這不是小珍嗎?這孩子是……?」
回家路上,小姨給我買了一根山藥豆的糖葫蘆,吃起來香甜得很。
小姨住的那片地方,全是廉價出租的自建房,附近的鄰裡也都相互熟悉。
一個買菜的嬢嬢挎著籃子朝小姨打招呼,小姨吃的是紅果山楂的糖葫蘆,嚼了半天才能回話:
「這是我女兒。」
嬢嬢愣住了,指著小姨,又指了指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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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才二十出頭吧,能有這麼大個姑娘。」
小姨不過二十四五歲,有我一個九歲的女兒確實不像話。
雖然我年紀小,但村裡老人常聚在一起扯的老婆舌我還是聽過的。
誰家媳婦不檢點、誰家女兒十五六歲就跟人去了苞米地、誰家男人又去哪個村的寡婦院裡過了一夜。
我那時聽不懂,但圍在一起的老人們臉上皆掛著一副令人看了就害怕的戲謔嘴臉。
那個貧瘠——從物質到精神都十分貧瘠的小村落,他們隻能靠那些下流低俗的闲話來打發時間。
下意識地、我怕小姨被人說三道四,於是一步上前,擋在小姨面前。
「不,她是我小姨。」
挎著菜籃子的嬢嬢眨了眨有些渾濁的老眼,小姨這才不情不願地接了一句:
「對,我外甥女,她爹媽都沒了,我接來養著了。」
嬢嬢了然地哦了一聲,然後一臉愛惜地彎下腰,摸出了一顆白色的小糖瓜給我。
「小珍這姑娘就喜歡開玩笑,原來是個苦命的小娃娃,吃點糖。」
不管在村裡還是在城裡,這些挎著菜籃子的嬢嬢永遠都是情報組的首席線人。
隻不過半天,方圓幾裡的人都知道:
「西胡同的珍珍家的外甥女,是個沒了爹媽的可憐姑娘。」
「那姑娘還沒人家呢,養了個孩子,以後可不好說媒啊。」
「要不說人家珍珍心善呢?自己姐姐家的妮兒也接過來養,養得還挺金貴吶,我聽說她正在找人給那孩子往學校裡塞呢。」
不知不覺,所有人都默認我死了爹媽。
也不知道遠在村子裡的爸爸媽媽會不會為此半夜打噴嚏。
她回家的時候問我:「我做你媽媽不好嗎?」
年幼的藏不住心事,躊躇了許久後,小姨在我的眼裡看出了恐懼。
媽媽是好的,可我的媽媽把我當仇人看,我被打我被針扎的時候,那個理應我最依賴的人,隻會對著堂屋的菩薩磕頭。
然後嘴裡念念有詞道:「菩薩保佑,保佑我今年能給老周家添個兒子。」
那麼美好的兩個字我竟然都叫不出口。
小姨什麼也沒說,像是讀懂了我,或是想起了什麼不堪的回憶。
「不叫就不叫!你權當沒那個媽了。」
改名後沒多久,小姨騎著自行車把我拉到了一家小學門口。
朱紅色的石臺子,上面有鐵打的幾個大字:「甫營小學。」
她把書包丟給了我,然後用手狠狠地揉了揉我的腦殼:
「去上學吧,吃喝玩樂我都可以順著你,但唯獨讀書,你要是不好好學習,我就拎著掃把把你從城南打到城北。」
6.
城裡的學校幹淨又漂亮,課桌椅也不會亂動。
牆壁被粉刷得潔白,還有五彩斑斓的貼紙在上面綻開。
我像第一次進了米倉的老鼠,對什麼都新奇,卻又不知所措。
「同學,你叫什麼名字啊?」
入學第一天,我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全,坐在我前面的女孩第一個與我搭話。
她的臉蛋圓乎乎的,有些黑,透露出一股健康的紅。
「周……」那個屈辱的名字即將脫口而出時,我立馬住了嘴,不自然地繼續說:
「周禾雲。禾苗的禾,雲朵的雲。」
瞬間,周身響起一陣陣低低的驚嘆聲。
「真好聽啊,像電視劇裡的大小姐。」
「聽名字就溫溫柔柔的,不像你們幾個,打人疼死了!」
「李志浩,你再胡說,我削你!」
他們都很熱情,很快鬧在一起,與我說話的女孩溫柔地對我笑笑:
「你好,我叫王勝南。勝利的勝,南方的南。」
那時候我才知道,這邊沒有招娣盼娣來娣。
但是有勝南、亞男和超楠。
王勝南成了我第一個朋友,她說她作為班長有責任帶著我這個新同學熟悉環境。
年少的我並不難被打開心扉,小孩子之間也很少有秘密。
王勝南說:
「唉,我家裡就我一個人,聽說咱們班春慧有個妹妹呢,可漂亮了,名字也好聽,叫春雅。」
我抱著書,眨巴著眼睛,聽到王勝南也是家裡唯一的女孩時,我還為她捏了把汗。
我怕,我怕、她爸媽是希望生男孩才叫她勝南。
回家後,我在晚飯時與小姨說起了王勝南,小姨嚼著菜的嘴巴頓了頓,含含糊糊地說:
「因為她爸媽相信她勝過男孩,她做得確實很好,她家隻有她一個寶貝女兒,是全家人的寶貝疙瘩。」
小姨告訴我,這裡很多人家都隻有一個孩子。
不管男孩女孩,都是要上學、買新衣服、吃一樣的魚肉,學習好的以後還能考大學,家裡就是砸鍋賣鐵也會把他們送出去。
那一晚我沒睡著,我滿腦子都是班上女孩們明媚大方的舉動。
還有小姨那一句輕飄飄的:「上了大學後你就是天上的鳥,迎著風就飛上去了。」
半夜,我躡手躡腳去客廳翻開了書包。
裡面是一張詞語默寫的小考卷,數十個紅色的大叉擺在上面。
城裡的課業和村裡小學的進度完全不一樣。
我雖然也是四年級,但才堪堪能認讀生字。
王勝南他們卻能寫漂漂亮亮的方塊字、默寫那些晦澀的古詩詞。
「禾雲?」客廳的燈亮了。
我看到穿著睡衣的小姨站在我身後,迷離的睡眼盯在我的卷子上。
「啊啊啊啊啊!」我尖叫。
「诶呦我的天爺啊,樓下抓條狗來寫的字都比你好看!」小姨也在尖叫。
7.
小姨似乎意識到了什麼。
那晚之後,我每天要吃一個雞蛋,喝一杯牛奶,每周至少吃兩次魚。
吃完飯後,小姨就抓著我往桌子前一坐。
「快,我給你補課。」
其實小姨也隻上到了初一就被退了學,然後被送去了外面打工。
有時候我倆看著一道數學題,或是一個生僻字能互相沉默很久。
但好在我的學業越發能跟上班裡的進度,王勝南等人也在盡力地幫助我這個新同學。
在小姨的肉蛋奶攻勢下,我的身體像是渴了多年的野草終於喝到了水,肉眼可見的支稜了起來。
頭發不再幹枯,胳膊上也有了一層肉,個子更是猛猛地長。
昔日跑兩步就要大喘氣的身子骨,如今也能幫小姨拎著油桶跑兩條街。
每逢寒暑假,我便去大商場找小姨。
小姨在商場裡賣貨,那時候剛蓋起來沒多久的批發市場人來人往。
女人們個個收拾得妥帖,站在商場裡大聲叫賣,小姨在一戶人家手下打工。
她去過更開放的城市,見識多些,口條又利索,嗓門也高。
站在檔口一嗓子:「進來看進來瞧。」
就能壓住其餘幾家的服務員。
老板娘也是臉臭心善的,她拿著一把巧克力給我:
「小雲給我送貨去,送一天我給你一把巧克力豆子吃。」
小姨則掃著地,翻著白眼吐槽:「現在僱一個小妹要多少錢,你咋讓我家小雲幹白工啊!」
「你們倆錢串子,盯上我的錢袋了是吧?」老板娘吐了一口瓜子皮,嗓門要挑破房梁。
但第二天,老板娘說一天給我五角錢,外加一把糖瓜,晚上就和她們一起吃麻辣燙。
我那時候躲在倉庫的衣服堆裡,想著這裡的婆婆姨姨們都是勤勞能幹頂起一片天的大好人、大仙女。
直到一天下午,老板娘氣勢洶洶地帶著小姨下了樓,破開嗓子就罵:
「你個掏地溝的!敢偷我家的版?」
說著,兩撥人廝打在了一起。
小姨和我都是南邊來的,身材瘦小一些,可偏偏在裡面打的、罵得所向披靡。
我站在外面插不上手,急得團團轉。
最後連商場裡安保的爺們來了,也不敢靠近那群激戰中的女人分毫。
拿著那點工錢,不至於去送命啊。
那天下班,小姨一邊整理著亂糟糟的頭發,一邊笑道:
「出來幹事兒就要闖蕩,別讓人欺負你,別讓人覺得你是軟柿子。」
那一刻,我想起了老家的奶奶和媽媽,我小時候怕她們,怕她們的掃把,怕她們的叫罵。
但經歷今天這一遭,我發現……她們,屬實不夠看。
夜晚,我再也沒夢到過九歲之前被奶奶媽媽追著打的噩夢了。
反而是我陪著小姨,在大批發市場裡英勇無雙,拳打腳踢,然後被老板娘獎勵了一大盒巧克力的美夢。
8.
那時候有義務教育,但學雜費不少。
特別是我上初中的時候,書本多了,錢也多了。
但小姨從不讓我主動開口,每次學校要錢了,她都會和人打聽好,然後把錢放在我的床頭。
加上我一到假期就去給老板娘幫忙,久而久之,我倆的日子意外地富裕了起來。
與我一起上到初中的王勝南總是敬佩地說:
「你小姨好厲害啊,我媽說在商場裡賣貨的女人都可有本事了,幹活強,不怕事兒!」
我一邊算著本子上的方程式,一邊啃著手裡的雞腿面包,看著王勝南期待的眼神,把包裡的大辣片遞給了她。
「嗯,我小姨很厲害,這兩天我回家寫作業的時候她就在我身邊看書……」
說完,我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:
「聽老板娘說,我小姨打算自考呢,不過那是個什麼東西我也不知道,隻是聽著厲害。」
小姨從不是一個把自己困在一個平臺上的人。
那幾年經濟好,批發市場的生意如日中天。
老板娘很快盤了幾個新的檔口。
小姨成了某個檔口管事兒的女人,有時候還會被人叫一聲:「徐老板。」
小姨名叫徐珍珍,當然,她說這也是她後來改的名字。
她原本和我媽媽一樣,我媽叫徐招娣,她叫徐棗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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