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我幹脆撸起袖子,親自拿起板子杖責碧鈴。
我少時在漠北長大,被當成男兒養。讀兵書,練武功,刀槍劍戟樣樣在行,舉個板子不在話下。
眼看我的板子就要落在碧鈴身上,誰知我娘突然撲了過來,恨聲道:「你要是想打她,便先打我!」
府裡的下人噤若寒蟬,連我都有些不可置信。
我知道我娘心善,但她不至於為一個丫鬟和我鬧成這樣吧?
這場鬧劇的結尾,是我將血肉模糊的碧鈴扔出府去。我娘氣得不輕,大聲罵我蛇蠍心腸。
我突然想起前世被我忽略的場景。
那時,娘剛和父親從老家金陵探親回來,翌日便到崔府看我。
見碧鈴不在我身邊伺候,我娘問了其中緣由。
得知碧鈴被我趕出府後,娘並沒有因為她和崔頌的骯髒事而生氣,反倒整個人都緊張起來。
我問她:「娘,你怎麼了?」
她這才回過神來,撫上我七個月的孕肚:「娘隻是有些擔心你的生產。」
可自那以後,娘再也沒有來崔府看過我。
我出葬的那天,娘站在我的靈柩後,垂著頭,那臉上……一滴淚也沒有。
平地起了涼風,我裹緊大氅,忽然覺得一陣膽寒。
爹回府前,已經在同僚那裡聽說了臨安樓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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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頗有些後怕:「阿芷,幸好沒有將你許給崔頌,沒想到他竟個道貌岸然之輩。」
「還有那個碧鈴,平日看著挺機靈的一個丫鬟,竟然拎不清至此,就該拔了她的舌頭將她吊死。」
他輕嘆一聲,握住我的手:「你的委屈爹都知曉,隻是你娘心善,不願有殺戮,你莫要和她置氣。」
我沒有回答,看著我爹蒼白的面色,輕聲問他:「爹,您在朝堂上是不是遇見了什麼難事?」
「也不是什麼難事。」我爹搖了搖頭,失笑道:「皇上好色,大臣們都在殿外候著,他卻遲遲不肯上朝。今日出現時,都已經過了未時。」
「前幾日徐翰林的女兒被皇上瞧中。人家姑娘都和心上人有了婚約,皇上還是不管不顧將她召進宮去。」
他眉頭緊鎖,似乎頗為不滿。
我蹲下身來,仰頭看著他,壓低聲音試探問道:「爹,既然皇上荒淫無道,您有沒有想過取而代之?」
6
我爹聞言,微微一愣,隨即臉色一沉。
「姜芷汀,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?」
我直視他的目光,又重復了一遍:「大殷早有頹敗之勢,爹就不想……」
「住嘴!」他收了剛見面時的好顏色,重重一拍扶手,沉聲喝道:「收起你那大逆不道的想法,這些事情想都別想!」
「你爹是臣子,這輩子除了做良將或者忠臣,別無他願。」
我爹會有這個反應,我是一點也不奇怪。
他一向忠心耿耿,即便重兵在握,也從未想過掀翻大殷。
可在皇上的治理下,南方水患滋生,北方顆粒無收,百姓苦不堪言。
終究需要有人建立新的王朝,還天下清平。
我爹雖然排斥我的話,但這句話會烙印在他的腦海裡,每當皇上胡作非為時,他都會不自覺地回憶起這句話。
況且,兔子逼急了都會咬人,我爹隻是還沒走進死胡同裡而已。
三日後,我換上藕粉色長裙,在暮色四合時分,去了京中西北方向的沈園。
大雪撲簌簌落下,地面平鋪著瑩白。有人撐著一把傘,站在不遠處注視著我。
見我經過,他喊我的名字:「姜芷汀。」
是崔頌。
聽聞今日皇上給前三甲授官。榜眼入了翰林,探花去了工部,而身為狀元的崔頌,竟被叫去掌管梨園。
皇上還在朝堂上當眾問他那日臨安樓發生之事,惹得崔頌面紅耳赤,被臣子們戳著脊梁骨指指點點。
我不欲與他交談,就要路過他時,他輕飄飄地來了一句:「你重生了,對嗎?」
聞言,我停止腳步,轉頭看向了他。
崔頌低低一笑:「我就說,你的表現怎麼與前世截然不同?明明前世,你欣然答應了嫁給我。」
「可惜直到今日授官時,我才有了前世的記憶。」崔頌彎起一邊唇角,傾身問我:「姜芷汀,你是不是在心裡恨毒了我,想要找我復仇?」
「何必呢?一日夫妻百日恩,我們之間好歹還有個沒出生的孩子呢。」
「原來你還記得啊。」我睨了他一眼,抬手,一個巴掌往他臉上招呼。
崔頌被我打得偏過頭去,正想還手,左手才剛抬起,又被我扼住手腕。
崔頌也不惱,反倒輕輕笑出聲來:「姜芷汀,前世我怎麼沒看出來,原來你這麼粗魯呢?」
他這張嘴,吐出來的話真是讓我不喜。
我彎起眼眸,認真告訴他:「我還有更粗魯的一面,你要不要試試?」
話罷,我一腳踹上他的命根。我的力道太大,他疼得捂住褲襠,半跪在地。
「姜芷汀,你真是個毒婦!」崔頌痛呼出聲。
傘被他丟在一邊,細雪覆上他的發上眉梢。崔頌狼狽至極,哪裡還有方才半點雲淡風輕的翩翩模樣。
我轉身欲走,崔頌恨恨地看著我,一字一頓,咬牙切齒:「姜芷汀,你記住,我上輩子能踩著你家滿門屍骨上位,這輩子就算不靠姜家,我也有本事位極人臣。」
我步履不停,抬腳踩上他的手掌,用力一碾後,徑直從他身邊路過。
真是可笑,都重生了,怎麼還追求位極人臣?
我要做,便做那可以指揮眾臣之人。
我到沈園的時候,時辰正正好。
我取出特意帶來的紙燈,逐個點了燭火。
一盞盞紙燈緩緩升起,光影忽明忽暗,悠悠飄向半空。
今夜沒有星子,於是,它們成了瑩瑩爍爍的繁星。
我仰頭看著紛飛的紙燈,雙手合十,無聲許願。
園子裡隻有我和婢女小梨,但我知道,有人正掩在暗處,在雕花窗後悄然打量著我。
小梨好奇地問我:「小姐,你許的是什麼願望?是不是希望我們永平侯府歲歲平安昌盛?」
我點了點她的額頭:「不告訴你,願望說出來可就不靈了。」
冷風橫掃,飛雪漫卷。我披著織錦鑲毛鬥篷,領口的絨毛柔柔拂過下颌。我輕仰起頭,伸手接過一片雪花。
而後轉頭,朝小梨莞爾一笑:「時候不早了,該回永平侯府了。」
提了兩次永平侯府,相信窺在暗處的人已經知悉了我的身份。
我很期待他接下來的舉動。
果然,翌日我爹下朝回家時,整個人都愁眉不展。
看見我後,他的眉頭鎖得更深了:「阿芷,爹有件事要和你說,是……是件天大的壞事。」
「阿爹但說無妨,能有什麼壞事?」
我爹眼圈一紅,連開口都格外艱澀。
「皇上看中了你,想要納你為妃。」
7
爹和我說,昨日皇上臨時起興,也去了沈園,剛好撞見我放紙燈的場景。
他看上了我,在得知我是永平侯的小姐後,便與我爹說這件事。
我並不意外。畢竟,昨日我就是為了邂逅皇上特意過去的。
前世,去沈園的是一對夫婦。那對夫婦共放紙燈時被皇上撞見。
皇上看中了人家妻子,強行將人擄進宮去。
丈夫不服,帶著孩子前去尋妻,結果雙雙被抓進了慎刑司裡活活打死。
這次,我提前攔下了想去沈園的夫婦,告訴他們沈園裡有會咬人的毒蛇。
於是,皇上一見傾心的人變成了我。
饒是心裡和明鏡似的,我還是裝得驚慌無比,急急攥住我爹衣袖:「爹,這可怎麼辦啊?」
「皇上素來喜新厭舊,後宮女子眾多,用之即棄。您要把我送進宮裡蹉跎一生嗎?」
我爹握緊拳頭,蹙眉抿唇。
他是忠臣,但也是個疼愛女兒的父親。
這個時候,他進退兩難。
我站在他的面前,並不催促他回答,隻低頭看著繡花鞋尖,眼淚如同卸匣的洪水般一發不可收拾。
我爹看得愈發心疼,拍著我的肩膀:「阿芷,爹……舍不得把你送到那種地方受苦。你容爹想想辦法,推拒了此事。」
我爹把自己關在書房裡。可他冥思苦想良久,也沒有想到合適的辦法。
我親手做了爹最愛吃的芙蓉糕,端到他的面前:「爹,我倒是有兩個法子,您要聽聽嗎?」
寒風入帷,將爐中熱炭吹得更旺。我爹連芙蓉糕都顧不得吃,連忙問我:「什麼法子?」
「一是爹剃了我的頭發,把我送到廟裡當姑子,從此青燈古佛常伴一生。」
聞言,我爹立刻搖頭:「不妥,這會誤你一輩子。」
在他失望沮喪之際,我說出了第二個法子:「那爹即刻把我送往漠北,讓我去軍營歷練。皇上素來不喜舞槍弄劍的女子,我又身在漠北,他自然不會強行把我納入宮中。」
兜兜轉轉一大圈,我就是想去漠北,親手抓牢兵權。
可若我貿然提出,我爹自然不會答應。他希望我如尋常女子般,過上相夫教子、安安穩穩的日子。
不得已之下,我隻能出此下策。
我爹沉吟片刻,終究下定決心看向了我:「阿芷,便依你的意思,先去漠北避避風頭,等皇上忘了你後再回來吧。」
對於我差點入宮為妃這件事,我娘表現得很淡漠,似乎並不在意,連我爹都覺得她不對勁。
「你娘近來有些奇怪,成日心不在焉,還總早出晚歸,也不知在忙些什麼。」爹一邊咬著芙蓉糕,一邊與我說起這事。
我知道我娘在做什麼。
碧鈴被我扔出侯府時,已是氣若遊絲。如今天寒地凍,不出幾個時辰,她就該殒命歸西。
但我娘將她救下,花重金請了郎中給她診治。還租了個庭院,安排嬤嬤好生照顧著她。
這段時間,娘每日都會去看望她,哪怕大雪天也照常出門。
再善良的人,也不會為丫鬟做到這種地步。
「爹,娘隻懷過我一個孩子嗎?」我給爹倒了杯茶後,輕聲問他。
「是啊。我在金陵初識你娘時,她的身子就不太好。大夫曾說她不易受孕,隻怕子嗣艱難。果然這麼多年,她隻懷過你一個孩子。」
我爹奇道:「阿芷,你問這些是做什麼?」
「看別家姑娘都有姊妹兄弟傍身,我便隨口問問。」
我並未立即把娘和碧鈴的事情告訴爹。空口白牙毫無說服之力,況且如今我尚未完全了解實情,隻有鐵證如山時方好開口。
昨夜京中下了一夜雪,今日乍晴,屋檐下凍著的冰晶亮閃閃的。
時間倉促,爹草草幫我收拾了行李,喊來車馬,即刻將我送往漠北。
「阿芷,西北近來戰事頗多,你千萬珍重。爹會去信給李副將,讓他護著你些。你畢竟是女子,無需剛勇逞強。」
我衝他含笑點頭,掀開簾子上了馬車。
我娘並未露出任何不舍神情,反倒微微蹙眉:「進宮不是件好事嗎?得了皇上的恩寵,咱們府上也有面子。你是被慣壞了,太過矯情。你爹也真是,這種事情都由著你。要我說,直接送進宮得了。」
我沒有搭理他,隻看著我爹。
我爹不悅,反問她:「阿芷是我們唯一的女兒,你怎麼能說這種話?自碧鈴那丫鬟被趕出府後,你就變得很不對勁,對阿芷愈發尖酸刻薄起來。」
沒有太多別離愁緒,也沒有太多告別時間。馬車轆轆而去,我沒聽見娘的回答,隻看見爹娘的身影愈發小了,直至消失不見。
無論爹找什麼理由,他沒把我送入宮這件事必然惹得皇上不悅。
皇上會覺得他不夠聽話。可西北有戰事,他還指望著爹手下的人打仗,並不好發作。但是不滿一旦滋生,君臣之間的嫌隙就會越來越大。
他會暗戳戳給我爹使絆子,我爹也會心有芥蒂。
臣子被逼到一定程度,誰知還能有多忠呢?
8
我換上騎裝,翻身上馬,以最快速度趕去漠北。
李副將大老遠就來接我,見我沒乘馬車,微微一愣:「原來小姐還記得怎麼騎馬啊。我以為去了京城幾年,小姐早已忘記這些。」
「怎麼會?我在京中也會去郊野騎射,不過到底手生了些。」
李副將說營帳及物品皆已準備妥當,要帶我去看看。
這會士兵們正在休息,三三兩兩聚在一塊談天。
「聽說了嗎?侯爺把親生女兒送來軍營歷練了。」
「咱們這裡的風沙這麼大,侯爺怎麼舍得把姑娘家送來啊?」
「估計是貪玩來這裡見見世面,逛一圈就回去,尋個好聽點的名頭而已。」
又有人壓低聲音,小聲道:「我聽說副將特意為她準備了個新營帳,褥子和用具都是新的,裡面連梳妝臺都有。」
「咱們這缺水,但是她的營帳裡專門備了兩桶水,以備大小姐不時之需。我們是來吃苦的,人家可不是。」
李副將聽見了這番話,喝道:「都太闲了嗎?跑到這裡來嚼爛舌根!」
士兵們悄悄看了我一眼,立刻作鳥獸散。
不知為何,我敏銳地察覺到,李副將雖然面上尊敬我,心裡卻頗為不屑。
他將我帶去了營帳。
如士兵所言,我的營帳果然很大。衣櫃、妝臺、銅鏡、茶幾應有盡有,邊上還放著兩桶清水。
見李副將給我解釋:「這邊用的水不太幹淨,你定然受不了。這些是我們用來喝的水,你拿去淨手或者洗衣物都可以,不夠的話我再讓人去挑。」
「你隻管在這裡歇息,想去哪玩,想玩什麼,隨時和我說,我讓人安排好。」
我沒有踏進營帳,似笑非笑地問他:「副將覺得,我是來這裡玩樂的嗎?」
「要不然呢?小姐,說到底你就是個身嬌體弱的閨閣女子,我總不能指望你上戰場殺敵吧。」他理所當然地道:「你安心在這裡玩樂便好,什麼時候想回家了,我再讓人護送你回去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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