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

 

王夫人是我們府上趙姨娘的表姐，她夫君王泰和，是我們應天府的同知，王夫人是正經的官家夫人，門第顯赫，為人倨傲，但本性並不壞。

 

她同趙姨娘自幼相好，哪怕趙姨娘進我們賀府做妾，她們姊妹也沒有斷了往來，反而時常帶著兒子來府裡做客。

 

王文昌同我們錦月，也算半個青梅竹馬，不知道錦月為何這樣反對這門親事。

 

小美興奮地往前廳走，沒承想，已經離開的錦月，忽然又折了回來。

 

她伸手擋住小美，滿臉恨意，咬著牙質問：

 

「我是不是非得嫁給他？

 

「當年他欺辱我的事，你完全不在意，你隻顧自己的名聲，也完全不在意我這個女兒，對不對？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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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美茫然。

 

「什麼欺辱？那男的欺負過你？」

 

我搖頭嘆氣。

 

「那算什麼欺辱啊，當年兩人不過十一二歲，正是喜歡玩鬧的年紀，文昌調皮，抓了蟲子朝錦月身上丟。

 

「錦月嚇哭之後，他又感到懊悔，去幫錦月捉蟲子，並不是存心要碰她。

 

「文昌也道歉了，偏這孩子，不依不饒的。男孩子素來調皮，心性成熟得晚，錦月卻揪著這點錯不放。

 

「文昌如今在白鹿書院上學，功課都好，兩家又是知根知底，他們兩人從小能玩在一處，也好過盲婚啞嫁。這樣好的親事，她卻總不願意，我也不知該怎麼辦了！」

 

錦月悽慘地笑，眼淚簌簌滾落。

 

「我就知道，你全忘了吧？你總以為那是小孩子玩鬧，我說的話，你一個字都不信，你總是這樣，待旁人都好過我！

 

「我真後悔投胎的時候沒長眼睛，選了你這樣的人做母親！」

 

我心中大慟。

 

「錦月，你這話，實在誅為娘的心——」

 

小美卻一把抓住錦月的手腕。

 

「都幾歲的人了，說這些有啥用啊。

 

「跟我去前廳，你自己的親事，自己說了算！」

 

8

 

花廳裡，王夫人端坐在椅子上，低頭朝手中的茶盞吹氣，我夫君手裡翻著薄薄的禮書，越翻，臉色越難看。

 

「王夫人，如今應天府，便是中等人家下聘，也得掏個千兩銀子，你這攏共才三百兩，同咱們的門第不相符啊。這聘禮，是不是略薄了些？」

 

王夫人嗤笑一聲，穩穩擱下手裡的茶杯。

 

「賀老爺，莫非你竟是那等貪圖銀錢的俗人不成？」

 

「你瞧瞧這禮單上，可是有白鹿書院好幾位大儒的字畫，還有我們老爺親手抄的《女德》，這哪一樣不是價值連城？豈是那些俗物能比的？」

 

趙姨娘也在旁邊勸。

 

「老爺，我們兩家還需在意這些東西嗎？難道王家是缺銀子的人？正是要這樣的聘禮，才好顯出我姐夫為官清廉，我們賀家門風清正，不貪圖銀錢。這傳出去，是美德一樁啊！」

 

小美正好趕到，聽到這句話，高興得一拍雙手。

 

她走過去，直接按住趙姨娘的脖子，把她頭頂的金釵全撸了下來。

 

「太好了，你不貪圖銀錢，那這些金銀俗物對你沒用吧？都給我！」

 

拔下趙姨娘的金釵，又去撸王夫人手上的金手镯。

 

「這麼清廉的官，還戴這麼大的金镯子，你當百姓眼瞎啊？趕緊摘下來吧，我可都是為你好。」

 

王夫人驚得把手往後縮。

 

「你這是幹什麼！」

 

趙姨娘也連連尖叫：「夫人，你怎麼能光天化日搶人的東西呢？你把我的金簪還我！」

 

小美：「你怎麼光天化日這麼貪錢、粗俗、下賤，你要不要臉啊？！」

 

小美搶了東西就跑，王夫人自顧身份，又不好起來追她，恨得直喘粗氣，趙姨娘更是直跺腳。

 

「老爺，你看看，夫人這是在幹什麼啊！」

 

小美跑到門口，又探回半個頭來。

 

「沒幹什麼啊，就是成全你們清廉高潔的美名，怎麼連謝謝都不說一句？」

 

9

 

錦月正好站在門口，王夫人朝錦月狠狠瞪了一眼。

 

「商戶人家，竟如此貪財好利。

 

「錦月，你自己來說，這樣的彩禮，難道你也嫌少？

 

「能嫁進我們王家，本就是你們高攀，不管彩禮多少，我王家還能餓著你？

 

「我兒的課業，連周先生都誇贊的，日後考中舉人進士，你就是诰命夫人，可別學你娘，眼皮子這樣淺，滿身的銅臭味。

 

「若是你也這樣粗俗，依我看，這門親事不如作罷。」

 

錦月漲紅著臉，緊張地捏著裙擺，小美推了她一下。

 

「我剛咋教你的？自己的親事，你自己說啊，就會衝我耍威風嗎？」

 

錦月鼓足勇氣，堅定地往前跨出一步，結結巴巴道：

 

「我、我粗俗，我不嫁了！」

 

四下一片安靜。

 

王文昌忽然「噗嗤」一聲笑出來，他站起身，施施然走到錦月面前，去揉她的頭發。

 

「錦月妹妹，你又來了，從小便是這樣別扭的性子，想要什麼，偏說不要，等著我來哄你吧？」

 

錦月滿臉厭惡，尖叫著往後躲。

 

「你別碰我，走開！」

 

王文昌的手隻夠到她的發梢，烏黑的秀發從指尖劃過，他迷醉地搓了下手指。

 

「欲拒還迎，也要適可而止，沒關系，你年紀還小，日後我會慢慢教你。」

 

說著朝小美拱手行禮。

 

「賀夫人，禮單的事若是有不滿，我會讓母親再加一些。

 

「隻要月妹妹喜歡，花多少銀子都使得的。」

 

10

 

錦月縮在小美身後，我夫君不滿地斥責她。

 

「你看看，文昌對你多好。

 

「你老這樣舉止畏畏縮縮的，半點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。」

 

這幾年，每次文昌來家裡，錦月都是這樣，一驚一乍的，動不動就臉色慘白，王夫人嗤笑她上不得臺面，夫君心裡不痛快，就罵我沒教育好閨女。

 

我讓她大方一些，她反倒用看仇人的眼神瞪著我。

 

「你是不是想逼我去S？」

 

我也實在不懂，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。

 

這次，錦月又往後縮了，縮到一半，卻被小美摟住。

 

小美搭著她的肩膀，一手叉腰，瞪著王文昌。

 

「多少銀子都使得？那你拿一百萬兩來！」

 

王文昌一僵，面色尷尬。

 

「賀夫人說笑了，一百萬兩？整個應天府的富戶加起來，怕是都沒有那麼多吧。」

 

小美翻個白眼。

 

「那你瞎吹什麼牛呢？個子不高，膽子挺大，眼睛這麼小，廚藝倒挺好，烙的餅想撐S你爹還是你娘啊？」

 

王文昌相貌平平，平常最忌諱別人說他眼睛小，聽了這話，氣得滿臉通紅。

 

「賀夫人！身體發膚，受之父母，不可詆毀。你怎可以貌取人，處處攻擊我的長相？」

 

小美冷哼一聲。

 

「我一般也不攻擊別人的長相，除非他的相貌先攻擊我。」

 

說著兩手一攤，趕蒼蠅似的在空中揮手。

 

「既然拿不出一百萬兩，那這門親事就免談啦，來人，送客。」

 

11

 

我急得團團轉。

 

「小美姑娘，你這是要做什麼！這麼好的親事，你怎麼說推就推了，若是為此事得罪王家，日後平哥兒的前程怎麼辦？」

 

小美：「你管這叫好？沒看你閨女都被騷擾得有應激反應了嗎？那小眼睛、矮個子，你看得上你去嫁，你是真的餓啊！」

 

「嫁漢嫁漢，穿衣吃飯，相貌有什麼打緊，能好好過日子才最重要。

 

「小美姑娘，你別再胡來了，女子毀了親，這樣的名聲，我們錦月一輩子全完了啊！」

 

小美根本不聽，趁大家還在愣神，搶到桌前，隨手把禮單一扯，把附在旁邊的婚書也一同撕成碎片。

 

她抬手一甩，紅色的碎紙屑飄飄灑灑，揚了滿地。

 

「再見了您嘞！」

 

王夫人震怒，用力一拍桌子站起身。

 

「好啊，你竟敢撕毀婚書！

 

「不過一點聘禮沒談攏，竟如此做派，你這是拿這門親事要挾我們呢？

 

「本就是你賀家配不上我家，我告訴你，你要是不跪下來給我道歉，休想我再上門！」

 

「哇她說的話大家都聽到了吧，我不去下跪，就不跟我們結親。你最好說到做到，可別反悔又S活賴上我們家啊！」

 

小美得意洋洋，伸手戳王夫人腦門。

 

「要是再來我們家提親，你就是癩皮狗、癩蛤蟆、賴頭三……」

 

亂七八糟說了一大串，王夫人氣得已經快要昏厥，她聲嘶力竭地喊道：

 

「粗俗不堪，言行無恥，我瞎了眼才要跟你們結親！

 

「走，文昌，我們走！」

 

12

 

王文昌還依依不舍，要去拉錦月。

 

「我不走，小月妹妹，你怎麼可以不嫁我？

 

「我們兩情相悅，我們都已經——」

 

錦月的臉色一瞬間變得煞白，全身抖若篩糠。

 

「呸！」

 

小美直接把手裡的帕子塞進王文昌口中。

 

「你吃什麼東西了，嘴巴那麼臭？」

 

「王夫人說我下賤，你該不會也想當賤人了吧？」

 

「剛說完的話就不認啊，你兒子這癩蛤蟆，非我閨女不娶，要留在我們家當一條癩皮狗，人跟畜生是不能通婚的，這麼淺顯的道理你都不懂嗎？」

 

她罵得實在太髒，王夫人再也受不住，氣哼哼地拉住王文昌的胳膊，S命往外扯。

 

「走！這天下女人就是S絕了，我也絕不要他們賀家的閨女！」

 

「來人，把少爺拖回去！」

 

王家幾個丫鬟小廝架著王文昌，把他往外抬，王夫人還趁亂踹翻幾張矮幾，一家人氣哄哄地離開了。

 

客廳裡一片狼藉。

 

趙姨娘兩眼發直，微張著嘴坐在椅子上，腦子還是蒙的。

 

我夫君一手捏拳，壓在胸口，緊緊閉著眼睛，好一會兒才睜開，咬牙切齒，從喉嚨裡蹦出兩個字。

 

「賤人！」

 

小美抬頭。

 

「誰叫我，啥事啊？」

 

夫君：「……」

 

小美：「沒事我走了，你們幾個，把這屋子收拾幹淨！」

 

13

 

小美拉著錦月從前廳出來。

 

錦月全身發抖，走著走著，忽然笑出聲來，笑了幾下，又開始大哭。

 

「嗚嗚嗚，哇哇哇——」

 

我從來沒見她這樣哭過，張大嘴巴仰著臉，完全不顧形象，仿佛要把壓抑多年的委屈都發泄幹淨。

 

小美嘆口氣，轉身抱緊她。

 

「有些人就是聽不懂人話的，說什麼欲拒還迎，你就大嘴巴子抽他！

 

「再有人欺負你，你就尖叫，反抗，把事情鬧得越大越好，知道嗎？」

 

錦月停止哭泣，茫然地看著小美。

 

「你以前不是這樣教我的。

 

「你說鬧起來，吃虧的總歸是女人，壞了名聲的也是女人。」

 

小美聳聳肩。

 

「我今天鬧了嗎？」

 

錦月點頭。

 

「那我是不是壞了名聲了？」

 

錦月猶豫片刻，又點頭。

 

「今日之後，你賢良淑德的名聲肯定半點不剩，王夫人會說你貪財好利、言語粗俗。」

 

小美：「那我損失了什麼？」

 

錦月愣住，過了好久，才小聲道：「損失了名聲啊。」

 

小美：「那我收獲了什麼呢？

 

「我保護了我閨女，替她出了氣，除了那個虛假的名聲，我啥也沒有損失，對不對？」

 

不等錦月回答，她又朝空中一甩手。

 

「所以，名聲就是個屁！」

 

1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