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我苦等謝缙三年,等不來一封回信。
他歸家當晚,大雨滂沱。
我提燈去尋,恰好撞見他和貴女談及我:
「她出身微賤,又沒了爹,你何必在意我和她的婚約。」
厚厚的一沓信落在二人之間。
十天一封,一次也不曾落下。
都是謝缙寫給她的。
我愣了許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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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身將熄滅的燈籠丟在岸邊,坐上離開的船。
後來聽說,那夜漲水。
向來克己復禮的謝缙,攥了把破燈籠,發瘋般跳進江裡,要找什麼自小定親的姑娘。
1
夜半有雨,洇湿綠紗窗。
我又在給謝缙寫信。
當年爹臨終時,讓我拿上婚書去找謝家。
謝缙和我自小定親。
他性子頗為冷淡,卻願低眉耐心教我讀書。
謝家日漸式微,三年前謝缙外出鑽營。
他走前問我可願去給蔣家姑娘當伴讀。
彼時謝家祖母病著,我想著若是做個伴讀的差事,自然也能讓謝缙肩上的擔子輕一些。
於是點頭答應。
他誇我是個好姑娘。
情不自禁伸手撫摸了一下我的發頂:
「小嬋去了蔣府學著點規矩,將來也好執掌中饋……」
然而,蔣雲檀並不是個好相與的姑娘。
我當她伴讀的三年,過得很不好。
她常要我代筆。
若是寫得不好,惹來夫子責罵,她便要罰我抄書。
可有次寫得好,被夫子當堂誇獎有大家之風。
她回來將砚臺的墨汁對我兜頭澆下,斜睨著眼奚落我:
「崔枕溪,你算什麼東西,出我的風頭,你也配?」
墨汁進了眼,刺得我疼出淚。
身旁她的丫鬟意有所指:
「小姐不要的,丟了扔了,你也不配有。」
我本可以不忍。
但蔣家權勢甚大,我若是得罪了蔣家貴女,謝缙以後的路豈不更難。
所以我咬牙切齒地忍耐。
蔣雲檀卻似愈發尋到了樂子。
她將筆蘸墨,在我臉頰一左一右,寫下兩個字——
「小、蟾。」
筆杆抬起我的下巴,她目光很沉。
「叫什麼小嬋啊,我看還是蟾這個字更配你,癩蛤蟆似的讓人惡心。」
其他人紛紛捂嘴笑起來。
「可不是麼,一副窮酸樣。」
小嬋是謝缙給我起的小字。
那年我及笄,祖母說謝缙是我未婚夫婿,自然要給我起個小字的。
謝缙說小嬋的嬋,是嬋娟的嬋。
是天上月。
才不是癩蛤蟆。
那天夜裡,我咬著筆杆,把這些事寫進信裡給謝缙告狀。
眼淚大滴大滴落在信紙上。
我想問問他,能不能不給蔣姑娘做伴讀了。
還有,我不想叫小嬋了。
那封信,他沒有回。
當時我想,他可能是太忙了,沒有時間看我的信。
等他回來。
自然是要想辦法給我撐腰的。
2
我沒想到,手裡這封信還沒寄出去。
謝缙居然回來了。
三年未見,他瘦了很多,人卻愈發清俊。
一身鶴氅,更顯豐神俊秀。
他錦衣玉帶,站在略顯寒酸的庭院裡。
看得我沉默了一瞬。
謝缙率先打破了沉寂。
他在花架下立住,隔著一臂的距離問我:
「先前這裡的幾株海棠,怎麼不見了?」
院子裡那幾株海棠,是當年我們一起種的。
他離家這三年,我寫過很多信。
那年秋,雨水太多,院子裡的海棠爛了根。
我的日子過得很無趣,沒什麼新奇事物。
連這樣的闲雜小事都告訴了他。
原來,他真的一封都沒有看。
指尖摳著裙擺,我澀然開口:
「你走的第二年,這海棠就S了,我寫信告訴你了的。」
眼前模糊,看不清他的神情。
隻聽一聲嘆息:
「小嬋,你知道的,我在外很忙。」
忍了三年的委屈,看到這個人的時候。
心底的酸澀似乎蔓延到了鼻腔。
我看著空蕩蕩的花架,咬了咬唇:
「你這三年過得好嗎?其實我過得不怎麼好,蔣姑娘總是欺負我,你知道嗎,有一回……」
謝缙朝我蹙起了眉頭:
「姑娘家小打小鬧的事,你心胸得廣闊些,何必這麼放在心上?」
眼睛裡的水汽被憋了回去。
嘴邊的話停了。
我愣愣地看向他。
一時竟什麼話也說不出口。
也許是意識到剛見一面,他不該對我這麼嚴厲。
謝缙伸手拍了拍我的肩:
「小嬋,這三年你把祖母照顧得很好,有勞了。」
匆匆的腳步聲打斷了我們。
來人在他耳邊低語幾句,他轉頭朝我笑了笑:
「我還有要事在身,晚些再來看你。」
3
一直到晚間,謝缙還沒回來。
窗外夜雨淅瀝。
老夫人咳了兩聲,我忙扶她躺下,將燭熄了。
想到謝缙遲遲未歸,我問了傳話那人,撐了傘提燈去找他。
我以為謝缙在臨江的樓閣上見客。
卻根本沒想過。
他竟是在和別的姑娘私會。
燈火葳蕤,照亮一張熟悉的臉。
正是蔣雲檀。
驚得我捂住了唇。
我在光照不到的角落朝他們看去。
厚厚的一沓信落在二人之間。
全是謝缙寫給她的。
蔣雲檀笑著讓他讀給她聽。
他寫:
【江南多煙雨,雨水綿長且急,可惜沒能與你共賞。
【西北戈壁黃沙漫漫,落日卻格外壯麗,你見不到,那麼我便將這美景畫下贈你。】
十天一封信,他一次都沒落下。
厚厚的一沓,連一封都不是寫給我的。
漸濃的雨霧打湿裙擺,寒意從腳踝爬上來。
我不知道站了多久。
久到腿腳都有些酸了。
4
江風將燭火吹得晃動。
謝缙站在蔣雲檀身後,俯身握住她的手,耐心教她寫字。
蔣雲檀轉頭,唇擦過他右側臉頰。
她語氣揶揄:
「天色這麼晚,還不回去,不怕未婚妻著急?」
我提燈的手用力攥緊到發白。
呼吸好像都滯住了。
謝缙筆下一頓,很輕地笑了:
「她哪裡有你重要。」
蔣雲檀輕輕捶了一下他的胸膛:
「可她的字可幾乎和你寫得一樣,你們朝夕相處三年,又有婚約在身,你難道沒有一點心思?」
他若無其事蘸了點砚臺裡的墨,筆下不停:
「她出身微賤,又沒了爹,你何必在意我和她的婚約。
「若不是你缺個伴讀,當初我怎會教她功課。」
蔣雲檀伸手撫摸謝缙的臉:
「我自然信得過你,當初你把她送過來,可是半點不曾猶豫。」
這三年,我都是想著他對我的好來熬過的。
他耐心教我功課時溫潤的眉眼。
寫功課睡著時,他為我搖了一晌午的扇子。
可他連教我,都隻是因為蔣雲檀。
我後知後覺臉上一片潮湿。
愣愣伸手去擦,不知是雨水還是眼淚。
手心被蜇得很疼,低頭一看,已被掐出了血。
其實我並不想哭的。
眼淚卻不聽話,落在手腕被燭火燙的舊疤上。
那是蔣雲檀生氣,令我給她捧燭時故意燙的。
燙傷不宜碰水。
可謝家彼時已請不起下人。
我還要給謝老夫人熬藥,洗我們兩人的衣裳。
凍瘡和燙傷一起,疼得鑽心,我夜裡都睡不著覺。
我像個告狀精,把這些令人難過的事情都寫進信裡。
那時我好像知道,他多半不會回信的。
可我仍然期盼。
謝缙教我習字的那三年,我挨過他不少戒尺。
現在我突然明白了。
謝缙教蔣雲檀,應該是舍不得戒尺打手心的。
5
蔣雲檀戴上帏帽,謝缙親自送她上了馬車。
他返回閣內,皺著眉頭,用衣袖擦著右邊臉頰。
那裡有剛蹭上的胭脂。
一抬眼,見我正坐著等他,不由愣住了。
雨水打湿了我的鬢發,滴落在腮邊,順勢滑下來。
他擦臉的手停了。
我凝視著他,眼淚不聽使喚地奪眶而出。
「三年啊,我給你寫過那麼多信,為什麼你一封都沒有回過呢?」
他不耐地看著我:
「小嬋,我跟你說過我很忙,你為何不能理解我一些。」
嘴裡的話越說越急。
「你如今大了也該懂事些,不過是幾封信,至於和我這麼鬧脾氣?」
我慘笑了一聲:
「方才的一切我都看見了。」
啪的一聲,我甩開他的手,取出那紙陳舊婚書。
謝缙很是慌亂地要來奪。
卻抵不過我幾下撕得粉碎。
臨江的風吹開窗棂,將碎屑吹得滿地都是。
似雪般飛揚在我們之間。
他克己復禮,向來波瀾不驚,此刻神情竟有些猙獰。
我終是抑制不住地帶了哭腔,
「你既有心上人,為何不告訴我,我又不會纏著你不放。」
謝缙的臉一瞬慘白。
他僵立在那裡,許久不說話,拉著我的胳膊不願松手。
我擦了擦淚,平復下來。
「當日我無處可去,是謝家收留我,你走了三年,我照看家裡三年,算是兩清。婚約就此作罷吧。」
他抓住我的手腕不放,一字一句道:
「崔枕溪,我不答應。」
顯然是惱了。
連小字也不願叫了。
兩廂僵持間,有人叩門稟告:
「雨夜路滑,蔣姑娘路上摔了一跤。」
謝缙松開手,披上大氅一面要走。
一面還回頭對我道:
「你不要亂走,就在這等我回來。」
他頭也不回地推門而出。
仿佛篤定我會聽話等他的樣子。
可事到如今。
我已經不想再等著他了。
6
懷裡的小花布包著老夫人這些年攢的私房錢。
她在今夜盡數給了我,連同那封舊婚書。
我將帶來的傘和燈重新拿起來,冒雨朝著江邊走去。
不知過了多久,我才怔然發現。
帶來的那盞半舊燈籠早就被風雨吹滅了。
這燈陪了我六年。
謝缙剛開始教我功課那會兒,有一回我被他打腫了手心。
當時實在氣不過,跑出去躲起來哭。
哭到天色很晚之後才知道怕。
幽深的巷口漆黑,仿佛吃人的獸。
我害怕地悶頭往前跑,一頭撞進了謝缙懷裡。
他就提著這把燈籠,單手拍了拍我的背,眼裡滿是擔心:
「以後即使再生我的氣,也不要亂跑,好不好?」
燈滅,緣盡。
我把這燈丟在岸邊,彎腰上了船。
船家是對老夫妻,見我給了銀子,也不多問,笑嘻嘻將炭火爐推了推,讓我暖暖。
岸上突然起了ťũ̂⁺喧哗,引得老夫妻探頭去看,嘆氣道:
「天S的,竟是要賣女兒咧。」
我不由也探頭去看。
就見一年輕姑娘被老漢拖拽著往前,爭執間被搡倒在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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