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
看著氣氛悲痛起來,我忙說:「撫恤銀會補上的。將軍說朝廷有錢了,這個月還會有大批糧草與米面油肉送來,叫咱們好好過個年!」
「是不是真的啊!」
方小將軍叱道:「我晴姐說的!一個唾沫一個釘,那還有假嘛。」
眾人哈哈大笑。
面條筋道,臊汁卻鹹。我加了兩勺面湯才能入口,碗裡的熱氣氤氲了我的眼。
此處是遼東鎮,盛朝的九邊重鎮之一,東起鴨綠江,西接山海關。
那年先帝暴斃,朝局動蕩。北方的韃靼蠻族得了消息,積蓄重兵頻頻衝關。
常駐於遼東的四萬老兵幾乎S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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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後來的這些都是從北方六省徵來的兵。時逢亂世,沒幾個正規軍,被強徵的山匪、流寇、難民、判了流放的重罪囚,混雜一軍。
兩年的練兵與廝S,慢慢才有了「軍」的樣子。
我憑著讀過書、會寫字、會計數,很快成了將軍跟前的紅人。
又憑著給又年治傷那段時間摸索出來的外傷包扎知識,進了軍醫帳。算是拿到了編制。
我失去了又年的消息。
聽說廢太子連手世家,奪回了皇位。
聽說作亂的奸黨與宦官卷走國庫八百萬白銀,一路南逃。銀子散落民間,致使糧價亂飆,許多百姓變成流民,許多流民成了匪。
將軍帶著我們去關內收糧,也庇佑著治下一方百姓。
那場聲勢浩大的劫法場,在混亂的時局中沒留下一片影兒。甚至沒人知道有這麼個事。
每回遇到從京城方向來的行商,我便衝上前問。
——聽沒聽說過一位表字「又年」的王府世子?
可平頭百姓哪裡知道皇族的表字?
「是下過天牢的那位世子!」我急慌慌說。
商人搖頭:「光是京城就有十幾個親王,新帝登基後論功行賞,又封了八個異姓王。這些王爺都忠心耿耿,哪個不是從天牢裡撈出來的?」
「至於世子,活著的S了的、奪嫡的廢黜的,那是四隻手都數不清啊。
「天下各地都亂著,處處都在造反,都在S人。流寇劫道,土匪掠財,官家佔地。百姓提起鋤頭聚成伙伍,以揭竿起義為豪。」
「一首童謠傳遍了天下,您猜唱的是什麼——『皇帝輪流做,今年到我家』!」
「正是用人之際,皇上左支右绌,還活著的王孫都帶兵出去緝捕叛軍、鎮壓流寇了。」
我茫茫然望著關內的黃沙。
從來我想不通,古人那些送別詩,怎麼寫的那樣哀悽沉重?
原來有些人一轉身,下一回見面就不知是什麼時候了。
我薄薄兩條手臂,區區一副肉身,沒有在亂世行走的底氣。得軍營庇護,有吃有喝,已是幸事。
我朝著月亮磕了一個頭。
又年啊。
遙祝你萬事都好。
旁邊的方小將軍靠在女兒牆上,哼哼:「是誰成天嘴上講著『不信神佛』,怎麼還朝月亮磕起頭來了?」
「給誰求?你情郎啊?」
我笑著在他肩頭砸了一拳,拍開一壇子酒,喝一口,醉一重。
望著星空喃喃。
「是一個特別好的人。」
方世友輕哂了聲:「還『特別好』的人?在你眼裡就沒個壞人!」
周圍幾個站哨的弟兄都笑。
說來有趣,當年的一幫山匪,如今都成了共過命的弟兄。
當年劫持我的山大王,就是方世友這家伙。仗著一身好武藝,升得比我還快,已經是五品小將軍了。
23
韃靼屢次犯邊,都被我們狠狠打了回去。至今冬第一場雪後,他們終於偃旗息鼓。
這一年的冬天太冷了,凍S了牛羊,凍傷了戰士。
方將軍著急忙慌地催著我們給戰馬棚砌牆。
聽說韃靼想與我們議和,以畜肉換鹽糧。
朝廷沒理,反而大開國庫增補軍費,另派了巡撫使來慰問將士,趕在年關之前送來棉衣與糧肉。
「報——!」
「巡撫使已行至南關口。」
撫軍隊伍長,前後綿延出十裡地。三千輛載滿年貨的骡車壓出深深的車轍印。
大將軍率我們出城去迎。
看見好多活豬活羊捆著腳堆滿一車又一車,大家都高興壞了。
撫軍隊伍的中段是幾輛馬車,官大人們紛紛從車上下來,與大將軍見禮寒暄。
卻有一輛車上的大人遲遲未下車。
那大官已是彎著身要下車的姿勢,卻不知怎麼被定了身似的,怔忡望著我們這頭,任鵝毛大雪落了他一身。
巡撫使詫異,低聲喚:「丞相身子可安?下官扶您下車?」
嚯,丞相,好大一官。
我們這些無官身的小卒急忙後退,生怕身上的豬臊屎臭味衝撞了貴人。
我才從人群中退出去,竟聽見身後喧哗聲大起。
「哎呀丞相大人,您怎麼啦?」
「快喊太醫來!」
方世友轉頭瞧了眼,噗嗤笑出聲:「好大個官,跟沒下過車似的,一腳踩空摔了個大馬趴。」
我忙瞪他:「小點聲,顯著你了——快走,咱回去S豬剁餡包餃子去。」
步履匆忙間,恍惚聽到有人啞著聲喊「小魚」。
我揉揉耳朵,四處望了一圈,又聽不著了。
24
那丞相是個花花腸子。
當日傍晚,大將軍就讓軍中所有女人洗幹淨臉、換上幹淨衣裳去主帥營中拜見。
「好大臉,選床侍呢這是!」
「這些京官沒一個好東西,進營第一夜就要招妓子。」
「晴姐姐你去不?」
我端著碟醋,一口一個餃子吃得正香,聞言笑著回:「我去幹嘛?人家要找漂亮姑娘,我臉大腰圓手笨腳臭,伺候不了哈哈哈。」
一桌姑娘都哈哈大笑。
我們躲在房中吃餃子,送去主帥營的女人缺席了十幾位。我們大將軍明理又護短,睜隻眼閉隻眼,就這麼糊弄過去了。
聽說丞相那一跟頭摔得不輕,是從馬車上摔下來的。
這人脾性卻古怪,不好好養傷,反而每天披個鶴氅坐在主帥營前,出神地望著進出主帥營的每個人。
凍得臉手通紅也不離開。
將軍沒得法兒了,給丞相搭了一個避風棚,出太陽時任他在那兒坐著,風大雪急時派人給他抬回帳篷裡。
軍中不少人都覺得丞相有疾,在腦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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軍中有值門、哨衛、巡夜等等任務。
方世友最愛接城外巡夜的活。冬天寒風刺骨,他卻不怕,總能在舊城牆下的爛垣裡抓到野物,剝皮烤了吃。
我笑他嘴饞,總是饞那口牙祭。
他也總是打個哈哈,笑眯眯抄著手,高深莫測來一句:「你等著就是了,哥哥送你個年禮。」
那夜出去巡夜,卻撞上了韃靼前來偷糧的探馬赤。
他們一小隊人,盡管敲了驚鑼、朝天上射了響箭,援軍卻還是來遲了一步。
方世玉叫流矢射中了肩膀,擔架抬進了醫帳。
彼時天還沒亮,我一頭亂發地衝上前,止血、拔箭簇、消毒,縫合完了。
醫女們湧上前收拾汙血和手術廢料。
我坐到一邊,兩隻手才敢開始抖。
這混蛋把腦袋歪過來,睜大眼睛瞅我:「晴妹兒,你咋不哭啊?」
「我躺在擔架上被抬回來的路上,可想看看你哭起來啥樣。」
我恨不得給他倆爪子。
「你再出去打牙祭,我掐不S你個孫兒!」
他捶床哈哈大笑。
這家伙是土匪山上長大的,皮實,第二天下床,第三天就穿上棉衣在營裡溜達了。
我背著醫箱跟在後邊吼。
「方世玉你個二百五!」
「箭簇傷是漏鬥型,傷口小,裡邊大。你要是傷了神經,以後胳膊都別想抬起來!」
「你給我躺回醫帳去!」
那天正是大年初一,遍地放鞭炮,噼裡啪啦紅紅火火的。
營地裡許多小將樂淘淘地看著我倆雞飛狗跳。
直到方世玉跑過半個主帥營,從自己帳篷裡拿出一樣物事,抖開在我眼前。
「嘿嘿,年禮。」
我的罵詞被咽下去,呆呆張大嘴。
那是一件白毛馬甲。
沒袖子,沒衣領,更別提版型和樣式。唯有幾顆扣子整整齊齊地綴在襟上,密密麻麻的針腳,昭示著主人的認真。
方世玉眼睛湛亮。
「這是拿狐狸腋下的白毛湊起來的,聽人說這一撮白毛最是輕暖,叫狐白裘。」
「我想給你做件裘袄來著,可惜城外的大狐狸都被我抓光了,剩幾窩毛沒長好的小崽兒。沒湊夠袖子,做衣裳有點短了,隻好縫了件馬甲,還有一頂小白帽。」
「晴妹兒,你喜不喜歡?」
他滿臉期待地看著我。
我:「……嗝。」
我嘴巴張太久了,沒忍住打了個冷風嗝。
方世玉真是哭笑不得。
周圍許多小將都熟識我倆,嗷嗷叫喚著。
「喔喔!方小將給晴娘子送了定情信物!」
「送了定情信物!」
「晴娘子別許給他!等他湊夠一身白狐裘再說!」
竹竿挑起紅彤彤的鞭炮串,噼裡啪啦的動靜炸在我耳膜。
我捧著這柔軟的狐裘馬甲,又感動又想笑。
我今年二十六了。
方世玉十九。
這三年,我都把他當個混小子看的。
他帶著一群匪下山時,是剛剛沒了爹,山上幾個當家爭地盤。他無處可去,自立門戶,出來劫的第一票隻劫到個我。
起初我怕他S了我,變著法子討好他,洗衣縫補做美食。
後來被強徵入軍,做順手了,這毛病也沒改。縫個帽子縫雙鞋,順手幫他做一雙;蒸點饅頭做個糖瓜,也大多進了他的肚子。
養著養著,就跟自己弟弟沒兩樣了。
哎,男孩子長大了,當著眾人面落他面子不好。
我正尋思怎麼開口。
身後一緊。
落入一個人的懷抱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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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時隻聞到一股香。
然後才覺得冷。
他身上的鶴氅沾著碎雪,涼沁沁地貼著我的臉。
這懷抱陌生,體溫陌生,寬厚結實的肩膀也全無一處熟悉。
方世玉炸毛了,衝上來把他推開。
人是推開了,手卻沒松開。那雙白瓷般的手竟有這樣大的力氣,箍著我的手腕,任方世玉如何拽扯,他也不松開。
「你誰啊你!亂抱姑娘算什麼好漢!」
「我打不S你!」
「丞相?丞相也不能胡摟亂抱!」
「你這劣行在我們軍中是要打三十板子的!」
「禮儀呢!王法呢!」
方世玉的拳頭捏緊又放下,叉著腰破口大罵,像個炸膛的火槍。
「大將軍你管不管啊?」
「有人欺負我晴姐!」
周圍嘈雜吵鬧,都好似背景音。
我的眼中隻望著他,聽到那一聲沙啞的、破碎不成句的。
「小魚,是你……」
「你還活著。」
三年前的過往如洪水呼嘯,洶洶將那些記憶掼在我面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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