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我行走世間六百餘年,聽說劍道出了個天才少年。
那少年還撿到一條龍,像極了我早年弄丟的那條。
天下修士接踵而至,要麼為尋龍問道,要麼為殺人奪寶。
但我不一樣。
我一路風塵僕僕趕到劍宗,隻為在山腳下支一個小攤,賣餛飩。
1
我來到鎮上第一天,正巧趕上懸劍宗弟子下山採買。
還沒吆喝幾聲,隔壁賣炊餅的阿婆先搖著蒲扇,好整以暇地望過來。
「姑娘別折騰了,人家修士入門先闢谷,早就不吃咱們凡夫俗子的東西咯!」
我笑笑沒說話,低頭揭開木蓋,灶上高湯沸騰翻滾著,香味在空氣裡飄散開來。
再加上靈力一催動,頓時香飄千裡。
阿婆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:「小姑娘,你這湯吊得好啊!」
我點點頭,注意到不遠處有個灰衣修士正朝這邊觀望。
他幾經猶豫,還是走過來詢問。
「你這裡賣的什麼?」
我端出事先備好的餡料,笑眯眯道:「餛飩,來一碗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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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目光落在那排紅紅綠綠的肉糜上,指著其中一盤又問:「這是什麼餡兒?」
「道長眼神真好使,這是小攤招牌的鮮肉荠菜餡,裡頭加了嫩筍,吃起來鮮脆可口。」
他稍加思索,從口袋裡摸出一枚銀葉子。
「就來份這個。」
炊餅阿婆在旁邊睜大了眼睛。
我用竹條挑起一團粉紅肉餡放進面皮,手指幾經捏合,一隻鼓鼓囊囊的元寶餛飩就誕生了。
餛飩依次下鍋,我取來瓷碗,先挖半勺豬油倒在碗底。
再依次放入紫菜、蝦皮,鋪上一層綠油油的小蔥粒。
最後淋上兩圈香醋,衝入滾燙的高湯。
霎那間,熱氣蒸騰而起,鮮味四溢。
餛飩剛出鍋,灰衣修士便急不可耐地接過。
奇怪的是,他並未選擇坐下直接吃。
而是端著碗反復聞嗅好幾遍,從懷中掏出木盒,小心將整碗餛飩倒進去。
等我找好零錢抬頭,桌上僅剩一隻空碗,修士早已不見蹤影。
目睹全程的阿婆咽咽口水,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。
由於第一天擺攤,我沒有制作太多餡料。
長街上客來客往,下午時分,我就熄火收攤了。
阿婆還在感嘆今早見聞,說那枚銀葉子足夠買下她多少車燒餅,話裡話外帶著些酸味。
我充耳不聞,小心翼翼收好錢袋,推起小車跟她告辭。
2
尋龍鎮依山傍水,民生淳厚。
鎮上居民勤於經營,家家戶戶積善有餘。
我出攤時間不長,好在日日賣得紅火。
連帶隔壁炊餅阿婆的生意也小有起色。
我習慣清晨出攤。
這時肉鋪也剛開張。
挑兩根上好豬筒骨回來清洗幹淨,切幾段蔥白,和姜片一起丟進大鍋裡煮。
剩下的蔥姜倒進水盆裡,添把花椒泡出調料水,用來調制餡料。
等大火燒開撇去鍋中浮沫,倒入配置好的獨家香料再度燒滾,即可轉文火慢慢熬制湯底。
趁我揉面擀皮的工夫,阿婆湊過來說起昨天夜裡接連的地震。
鎮上最有名望的算命大師說,這是黑龍大人在翻身。
「你還不知道吧,我們這兒之所以叫尋龍鎮,是一百多年前有位大羅金仙跟一條黑龍鬥法,打了足足十天十夜。」
最後大仙使出渾身解數才砍下黑龍半邊腦袋,散盡修為將它鎮壓在這座山中。
百年間天下異士前僕後繼,皆為尋找黑龍的下落。
鎮子也正因此而得名。
「那他們找到了嗎?」
她搖搖頭。
大仙隕落後,其師門也千裡迢迢來到此地。
然而除了她的本命劍,人們再沒找到任何東西。
後來他們幹脆留在這裡,建立起了當今的懸劍宗。
阿婆四下張望,表情神秘兮兮:「要老婆子我說,都是些騙人的話。
「若真是什麼也沒找到,為何要將整個宗門都留在這兒呢?」
她壓低聲音,說兒時和阿娘上山割豬草,曾親眼見過那條龍可怖的血紅色眼睛。
阿婆還想繼續往下說。
我掐了幾個新劑子打斷,問她總共花出去多少錢。
阿婆略顯吃驚:「你怎麼知道?
「這可是我大清早特意求的,」她層層剝開小布包,露出裡面嶄新的黃符,「雖花了足足五個銅板,可大師說能保佑我們母子平安、保佑我兒高中。
「還能保佑我生意越做越好哩!」
我呦呵一聲:「大師管得還挺寬。」
她沒聽出我的言下之意,美滋滋疊好帕子,撺掇我也去求一個。
畢竟出手就是銀葉子的修士可不多見。
「這都過去小半月了,想來人家見慣了好東西,你這餛飩滋味再美,能比過仙門裡玉食珍馐?」
我拍去手上多餘的面粉,不經意抬頭。
一道灰色身影正朝這邊奔來。
在他身後,還跟著浩浩蕩蕩一大群人。
我發自內心地笑了:「那可不好說。」
為首修士認出我的小攤,眼中大為光亮。
他大吼一聲:「師兄弟們,餛飩就是在這裡買的!」
話音剛落,數十個修士呼啦啦湧上來,將小攤包圍得水泄不通。
灰袍修士站在鍋邊,閉眼狠吸一口空氣:「正是這個味兒!」
「好哇唐六,這就是你小子躲在課桌下偷吃的小食?」
「我聞著是比膳食堂的飯菜香!」
「膳食堂也敢叫飯菜?狗吃了都落淚,還不如服闢谷丹!」
「可四師兄做的闢谷丹味如蠟丸,都快給我吃吐了!」
「你敢這樣說四師兄小話,看我回去怎麼跟他告狀。」
「告不了,四師兄吃膳食堂中毒,人到現在還沒醒……」
「……」
「別吵!」
名為唐六的修士神色激動,摸出銀葉子往桌上重重一拍。
「小掌櫃,給我們每人來一碗鮮肉芥菜餛飩!」
我瞧他們嘰嘰喳喳滿臉期待的模樣,不禁啞然失笑。
可惜灶上高湯還差些火候。
趁它咕嘟著,眾人伸長脖子,看我制作餡料。
3
我擺攤多年,深諳做飯之道。
想做出好吃的餛飩,好食材與好方法都缺一不可。
取肥瘦二八開的新鮮後腿肉切成小塊,雙刀反復交錯,剁成細細的肉糜。
泡好調料水,分多次倒入肉糜,邊倒邊使筷子順時針不停攪拌上勁。
直到料水被全部吸收,肉餡變得飽滿黏稠,光聞起來就香味濃鬱。
這一步驟還有個秘訣,就是往料水裡加入適量碎冰,可以讓肉質富有彈性,口感更佳。
我最拿手的有鮮肉芥菜、冬菇馬蹄鮮肉兩種口味。
裡面分別添加了芥菜、筍幹,以及切碎的冬菇、馬蹄粒。
素餡有茴香雞蛋素三鮮。
小茴香清香撲鼻,雞蛋也是我從鎮上專門收的柴雞蛋,打在碗裡個個橙紅。
最後是較為簡單的蝦仁餡。
蝦肉裡加入蛋清和胡蘿卜碎,蛋黃煎熟切絲,臨出鍋抓上一把,黃燦燦的別提多誘人。
幾盆餡兒盤下來,修士們口水直流。
先前嚷嚷芥菜的唐六看看冬菇再看看蝦仁,來回犯愁。
「芥菜鮮嫩水靈,可蝦仁也晶瑩細膩,屬實難以抉擇。」
「要麼嘗嘗冬菇馬蹄餡兒?」
「我倒覺著加了木耳的茴香三鮮更為可口。」
「想我還未問道懸劍宗時,也曾與小妹漫山遍野找野茴香,帶回家讓阿娘包成餃子,如今卻再也吃不到了。」
「掌櫃,快給我來兩份茴香餛飩!」
「那我要這個,還要那個!」
眾人七嘴八舌挑選心儀的口味。
遇到過於糾結的,我便從四種餛飩裡各撿幾隻,拼成全家福,總算幫忙解決了煩惱。
我在灶間忙得腳不沾地,晌午才得空停下來喝口水。
修士們填飽肚子,坐在原地商議買些生餛飩帶走。
有人不同意,怕長老發現後受責罰。
有人提議給長老也帶一份,說不定他會法外開恩。
「我們自己吃便罷,讓膳食堂知道豈非不妥。」
「那也隻能怪他們不懂做飯,難道要我天天餓著肚子學御劍嗎?」
「以前倒也算了,現在嘗過這樣美味的餛飩,回去又怎吃得下泔水似的湯飯?」
「就是,我等苦泔水堂久矣!」
「可戒律堂的板子也絕非吃素……」
討論聲漸漸低落,眾人垂頭喪氣。
其中有個小修士眼珠骨碌一轉,屈指敲擊桌面:「欸,我有個主意!」
原來劍宗裡有位景師兄,位列諸弟子之首,是劍道百年不遇的少年天才,平日深受長老器重。
倘若有他出面說情,戒律堂興許願意網開一面。
沒想到眾人還是搖頭。
「景師兄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,我向來不敢同他打招呼。」
「人家十九歲築基,自與我等話不投機。」
「興許他隻是瞧著淡漠,實則跟四師兄一樣好說話。」
「大師兄日夜看守囚龍澗,要不,這點小事還是別麻煩他了。」
小修士被反駁到氣結,當下冷笑道:「行,回去繼續吃膳食堂唄。」
「別啊!」
「那玩意兒連四師兄都扛不住,更遑論你我!」
幾人爭來爭去想不出更好的法子,拎上幾碗熱騰騰的全家福跑回去搬救兵了。
這天過後,他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出現。
倒是大地在當晚頻繁顫動了好幾次,小鎮上對此眾說紛紜。
無人知曉,那夜我遍觀群山,望見有彗星長丈餘,見於東北,光射中央。
是靈物出世之兆。
4
春雨浠瀝,小攤前難得平靜。
炊餅阿婆和我擠在一張油布傘蓋下,每隔半會兒就要嘆氣。
我給自己煮碗餛飩,熱湯一衝,瞥見她眼饞的樣子,有點兒好笑。
「葷的八文,素的六文,來一碗?」
她「咕嘟」咽聲口水,捂緊錢袋,別過臉去。
「不吃,我兒在書院的束脩還沒湊夠呢。」
這下輪到我嘆氣了。
這些天下來,我對阿婆的家事也算了解七七八八。
她丈夫壯年早逝,她十年如一日獨自操持家中,好容易把兒子拉扯大,還要辛勤賣餅供他讀書考取功名。
人們看她兩鬢斑白便喊阿婆,可我問過才得知她也不過四十歲出頭。
說起那個兩度名落孫山的兒子,她笑得有些心酸,但更多還是心疼。
她總說兒子讀書苦。
我回憶起她每日推著沉重的小車從老家走到鎮上,風雨無阻的身影,不知該如何接話。
隻能飲口熱湯,默默看她撿柴劈柴,熱爐和面,擀面貼餅。
一個燒餅兩文錢,倘若當天沒賺夠兒子的學雜費,日暮西山也不肯回家。
我心血來潮,問她打算何時歇息。
她埋頭把炊餅車擦得一塵不染。
「快嘍,等我兒子考上秀才就不來嘍!」
我吹開眼前熱氣,心緒復雜。
傍晚雨勢漸小。
我攪攪鍋裡幾乎沒變動的高湯,決定打道回府。
隔壁阿婆忽然叫喚起來:「哪兒來的小叫花子,別亂摸!」
我循聲望去,隻見一個蓬頭垢面,衣衫褴褸的小人兒在炊餅攤前張望。
像在尋找什麼。
阿婆無比嫌棄,抹布甩得趕蒼蠅似的。
我收回視線,繼續拾掇灶臺。
結果小乞丐還是走過來,在小車前默默一站。
也不說話,就眼巴巴看我動作。
我手中笊籬往哪邊攪,她兩隻黑漆漆的眼珠子跟著往哪邊轉。
在我撈筒骨時,那雙瞳仁更是瞬間放大出許多倍。
我懷疑自己眼花,居然從裡面看出兩個明晃晃的大字:「想要。」
「……不給。」
對方黑乎乎的小臉登時皺作一團。
我才發現她臉上除了泥濘,似乎還有血痕。
小家伙察覺到目光,乖乖仰起臉任我打量。
「跟人打架了?」
她慢吞吞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:「贏了、來。」
聲音不大,聽著含糊不清。
我無奈地將筒骨放回鍋裡,重新點燃灶火,下了碗鮮肉荠菜餛飩。
炊餅阿婆日常愛說風涼話:「她可沒錢給你。」
我沒接腔。
倒是小乞丐飛快扭頭,惡狠狠地瞪過去。
給她嚇一大跳:「小玩意兒兇神惡煞,怪嚇人哩!」
小乞丐龇完牙,回頭朝我不太熟練地咧開嘴巴,隻是她眼睛仍緊緊盯住大鐵鍋,亮晶晶的怪可愛。
餛飩出鍋,她一把搶過碗要往嘴裡倒。
我眼皮一跳,伸手敲她腦門兒:「吃飯要用勺子。」
她眼底掠過一絲兇狠。
本想張口龇牙,中途不知想到什麼,又悻悻低下腦袋。
我全當作沒看見。
等把爐子裡的柴棍撿完後,小攤前空空蕩蕩,僅剩一隻被舔得幹幹淨淨的大瓷碗。
阿婆幸災樂禍道:「早叫你別亂發善心!」
話音未落,一道清潤的聲音打斷她。
「這位姑娘,麻煩給我也來碗餛飩,」來人順勢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,「要與剛才那孩子相同的。」
阿婆起先黑了臉,等定睛一看,不禁連連倒吸涼氣。
他手上拿的竟是枚金燦燦的葉子錢!
我同樣有些驚訝。
來者頭戴鬥笠,身披蓑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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