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
後來被書院除名,整天拿些鬼畫符似的大字當成墨寶賣。
攤子都被人砸好幾回了。
巫師妹罵完現世報,轉頭與我分享她這些年裡的見聞。
從天下九極感嘆到人間動蕩,從驅妖鎮魔解說至秘境險情。
她說到興處眉飛色舞,邀我同往塞外走一遭,共賞長河落日,大漠孤煙。
說時遲那時快,景桐舟御劍天降,再次施展揪衣領絕技,將兩人齊齊拎回劍宗。
人皇的船隊在第二天上午到達。
我和巫師妹、唐六等一道擠進人堆,遠遠望見黃龍船上寶車華蓋。
車頂掛象骨為梁,靈光耀日;車身緝魚鱗作瓦,瑞氣蟠虹。
前有八列隨從各執明珠、寶劍、絲綢與象牙,乘青雀船夾道開路。
後有八列侍衛駕長鯨隨護,風採揚揚。
諸侯朝貢的寶駒盡頭,天吳紫鳳紛紜而至,鬼國羅剎次第而來。
異彩漫天,牽引這位人皇峨冠曳珮,秉碧玉之圭,登上寶車至高處。
封禪大典舉行了九天九夜。
其間天地明朗,日月照臨,有鍾磬之聲隱隱來自雲外。
大典最後一天,九天煙雲消散,幢蓋經幡層疊撤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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俄爾,這位年輕的女帝側身垂眸,鳳目穿透人影憧憧,凝望我所在的方向。
「小掌櫃,孤來歸還你餛飩錢。」
18
一別十年,我差點沒認出眼前的武姑娘。
燈下女子大刀闊斧巍然獨坐,地面隱隱浮動龍顏虎肩的側影,夜色難掩其雍容凌厲。
再不見昔年冷硬倔強的少女模樣。
她漫不經心抬手,立刻有侍從抬著十幾隻箱子移步上前。
一經打開,裡面全是金銀財寶、珊瑚白玉,連犄角旮旯都被大小不一的夜明珠填充得滿滿當當。
「這些是孤給你的利息。」
我被室內突如其來的閃亮晃花了眼,緩好半天才回神,從其中挑揀出一枚金葉子。
武姑娘唇畔笑意不變,一雙墨瞳在燈花間變得幽暗。
她笑吟吟地說要把我接回皇宮當御廚。
我不去,說做不來伺候人的活。
她說那做丞相,隻須陪在帝王身側。
我也不去,帝王心才最難揣測。
她指節輕叩腰間尺劍,好像要做什麼重大決定,正在腦海裡進行一番思想鬥爭。
少頃,一絲粉色蜿蜒攀上她的耳垂。
「孤也可封你為後,從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。」
我哭笑不得,搖頭說自己哪兒也不去。
武夜雪沉言斂眉,一雙銳眼凜然迫人。
滿屋子文武史官皆戰戰兢兢。
我不禁莞爾,改口喚陛下。
她眉間戾氣有所收斂:「你是孤的救命恩人,理應享有世間最高的回報。」
我從容與之對視:「人皇即位,四海升平足矣。」
萬族歸仁,百靈仰德。
人間結束百年戰亂,從此三界大同,共逐均衡之道。
她不信,認為我本該是第一個,也是唯一一個始終見證她從無到有,登臨帝位、開啟治世之路的人。
絕非縮在偏遠僻靜的小山窩,籍籍無名,糊裡糊塗地度過餘生。
她鮮有慍怒:「你信不信孤鏟平尋龍鎮?」
我連呼陛下三思。
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日月所照,皆為臣妾。
小老百姓過得好還愛戴你,幹嘛把人逼上梁山。
她更氣,既然知曉她有江山在手,為何不敢陪她共瞰日月。
我索性也來氣:「那我也是唯一見識過你狼狽的人,他日你坐擁天下呼風喚雨,遙想當初落難逃竄的模樣,能忍住不殺我嗎?」
她立即反口說不。
「是武姑娘不會,還是陛下不會?」
她神色一怔,靜默下來。
我仍步步緊逼不肯退卻:「陛下,或者武姑娘。而今你總率萬國,睡覺時還會把匕首藏在枕頭底下嗎?」
在過去許多個噩夢驚襲的夜晚,我無數次衝入隔間,奪下她手中鮮血淋漓的尖刀。
她沒有匕首睡不安穩,總夢回吹角連營,百裡敵襲,大火燒殘半邊天。
可拿起匕首又骨血沸騰難休,恨得兩眼赤紅。
聲嘶力竭的哭嚎仿佛撕裂空間的箭矢,赫然擊穿歷史厚重的城牆重新蕩於耳畔,駭得她久久說不出話。
我軟下聲音:「陛下,使你從低谷一次次走出來的人是你。」
以前,現在,將來。
是第一個,也是最後一個。
旁人不過為歷史的見證者罷了。
她睫毛顫動,似嫌冷般輕輕環住雙臂。
須臾,我抬頭衝她盈盈一笑。
「小餛飩葷的八文,素的六文,來一碗嗎?」
熱湯衝散油布傘蓋下逐漸凝結的冷氣。
一成不變的全家福,她捏著勺子連湯帶餛飩,吃得很慢很慢。
我手支下巴看得愉悅,說看你依舊喜歡我的手藝,我好開心。
再想到你振興人族,定國興邦;我睜開眼睛吃飯,閉上眼睛睡覺。
天下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。
她啼笑皆非,啟程前最後一次問我。
我用力揮手表明不後悔:「你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女子,我也是這天下最自由的女子啊。
「武姑娘,吃了我的小餛飩,祝你一路順風。」
她朗聲大笑著躍上寶駒,身影是前所未有的輕松。
送別人皇,我打著呵欠轉身。
景桐舟一身水紅色低領窄袖束腰裝,額間墜玉,左耳琳琅,十足的西域少年打扮。
他手中還有一束含苞待放的鈴蘭,花瓣上沾帶露水。
我靜靜凝視他月下故作鎮定,實則兩頰微紅的模樣,腦海中莫名迸出一句話。
滿身風露夜茫茫,一片山光與水光。
他鼓足勇氣:「衝袖姑娘,明日……」
我笑眯眯打斷他。
「我要走了。」
19
我選了個微風和煦的好日子。
劍宗的弟子們下山依依不舍跟我告別。
順帶把我的調料盒也打包走。
「排好隊,一個個成何體統!」
「都別搶!讓我們乙等生先來!」
「呸,都這時候誰管你,兄弟們齊心協力把他踢出去!」
唐六擠了幾次沒成功,氣急敗壞地跟我告狀。
我把早就分裝好的生餛飩跟配方交給他。
他接過包裹一陣唏噓,旁敲側擊地問我當真不考慮留下。
我說人間幾度逢春,我包了十年小餛飩,膩了,打算到處走走。
他竟很不爭氣地掉下眼淚。
我還沒想好如何勸慰,一團黑影由遠及近,飛撲過來猛地扎進我懷裡。
緊隨其後的,還有換回道袍的景桐舟。
唐六號啕著「還我餛飩肉夾馍」走了。
我回過神,揉揉埋在腰間的小腦袋。
時間過得真快,小家伙一晃都有小推車那麼高咯。
她將臉緊緊貼在我身上,悶悶開口:「不走、濃濃。」
我低嘆一聲,彎腰碰觸她頭頂被砍斷的龍角,糾正道:「是龍龍。」
她啜泣間,反將我抱得更緊。
我對上景桐舟無言的目光,笑容無奈。
六百年前,我在村莊口與好友擺攤過家家,目睹一條小黑蛇蛻皮成蟒,掀翻我的攤子逃之夭夭。
五百年前,我在山神廟擺攤賣糖水圓子,有條黑蟒成精引來天雷,九十九道雷沒劈中她,給我鍋碗瓢盆幹稀碎。
四百年前我在塘沽湖邊擺攤賣油酥小黃魚,湖底有條巨蟒化蛟,滔天水潮把我連人帶車帶魚桶全卷到大漠。
我走了三百年才到皇城根兒賣蛋炒飯,可巧碰上小黑龍跟天師鬥法,把我的攤子打成蛋炒飯。
後來我爬上懸崖古寺,躲到雪山下的草原,它反而一直沒跟來。
時隔很久,我才從食客們口中探聽到尋龍鎮的消息。
於是我推上小車,晃晃悠悠來到這裡。
這六百年裡,你不記得我,也沒有關系。
我把手放在她被活活剜去半數鱗片的後頸:「疼嗎?」
龍龍委屈得渾身發顫。
我囑咐她留在這裡和景師兄好好修煉。
金仙背著奄奄一息的巨龍走遍千山萬水,才找到一處風水寶地,今後可千萬別到處亂跑了。
世道幾經浮沉,不是所有人都像懸劍宗,一心一意守護龍龍。
她咕嚕著從喉嚨裡發出反駁:「不是、龍。」
我笑而不語。
吃了我那麼多小餛飩,早早乘風化真龍。
景桐舟默然,垂在身側的劍穗在春光中寂寞搖動。
我們相隔著一段距離,盡管如此,我仍聽見長風中來自他堅定有力的獨白。
「衝袖姑娘,我對你一如初見。」
我知曉在這震耳欲聾的心跳之下掩藏的一切,唯獨不能予他回應。
是以眨眨眼睛:「我也是。
「景師兄。」
他黯然垂頭,額發散落,悄然覆蓋住發紅的眼眶。
我走過去遞上帕子:「我有一份禮物要送你。
「還記得月下觀風,你問我那個問題嗎?」
……
在他萬般復雜的目光中,我對姍姍來遲的巫師妹做出最後道別。
身後,金光倏爾衝破雲霄。
所有人被震撼在原地目不轉睛。
劍道百年,出了第一個三十歲結丹的修士。
實乃蒼生之幸。
我推起小車,再次啟程踏上紅塵。
番外:
我發覺這天地間的規律很是有趣。
譬如武姑娘是水,小師妹是驚雷。
景師兄是頭頂亙古不變的星光。
少年問:「那你呢?」
我笑笑不作答,感受清涼山風拂面吹過。
佛陀說,一花一世界,一葉一菩提。
如果他在授業道路上遇到我,就會看到我滿身已遍布優曇花。
我涉過紅塵萬萬載。
不老不腐,不死不滅。
我走過世界每一處角落。
像途經你身邊的一縷風。
人們可以感受我的存在,卻無法記住我。
因為我沒有來處,也從不停止腳步。
更沒有誰能夠抓住我,把我留住。
因為風是自由的。
也是孤獨的。
像某個非常遙遠的日子,我手拿圓珠筆,腳蹬一雙人字拖出現在這個世界,舉目無親。
一個小姑娘從老樹繁茂的枝丫間探出腦袋,斑駁日光傾落在她烏黑發間,點亮兩顆琥珀瞳孔。
「我叫衝袖,」她說,「你叫什麼名字呀?」
我們在開花的季節漫山遍野地跑, 她躺在夕陽裡打滾,對空曠山谷大聲呼喊。
「喂——我絕不會忘記你是誰——」
一整條星河在她眼睛裡緩慢流淌:「如果連我也把你忘了, 你就再也回不去了。」
仿佛命運開下荒誕不經的玩笑。
我被困在一方陌生天地,時間越久, 腦海中有關過去的記憶就越模糊。
衝袖對我許諾,等她將來長大, 我們就推上小車遊走在村莊裡賣食物。
還要對每個客人說起我的名字。
我等啊等, 等啊等。
等到小車打磨好那天, 衝袖出嫁了。
她生下一個孩子,更加不能伴我遠行。
我同她約定遲暮相見,推著小車獨自出發。
我走了很遠, 有幸陪伴一條小蛇從破殼到長大。
它化蟒離開後,我有感而發, 在山中一棵老樹軀幹上寫:「天道有迭代,人道無久盈。」
我背靠荒草叢生的山神廟, 從水窪倒影裡看人間滿月,在香爐前留下:「空潭瀉春,古鏡照神;流水今日,明月前身。」
我走到海邊等蛟龍出水, 驚濤拍岸時,我撫平沙礫寫道:「人逐繁華之夢, 海生寂寞之光。」
炒飯攤子被拍得稀碎, 我氣到不想活, 於鬧市高喊:「一江流水三更月, 兩岸青山六代都。」
沒人理我。
更深漏靜, 月墮河傾, 我翻過懸崖縱馬草原,一路星垂平野闊。
牛羊和馬兒聽不懂我說話,隻顧吃草;人群離我很遠, 我很寂寞。
寫到「撫光陰之過隙, 視日月之奔輪」時,我突然想起,我這一生似乎格外漫長。
再回到小山村,等待我的是滄海桑田。
餛飩依次下鍋,我取來瓷碗,先挖半勺豬油倒在碗底。
「若此」我從她子孫的子孫口中確認了身份。
原來, 她早也忘卻了我的名字。
每一封有關書信開頭、結尾,乃至落筆處, 什麼字也沒有。
我沒有按約歸來,所以她理應不記得。
我大笑三聲,紅塵悟道。
提筆寫下最後兩句:「悟道死生如旦暮, 信知萬象一毛輕。」
從此折了筆, 推起一輛小車從南走到北。
人們吃過我做的飯, 會大肆贊美廚藝高超。
他們詢問我叫什麼名字,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。
記憶中所有關於姓名的畫面,隻有樹上面容模糊的少女伸出手, 露出腕間層層疊戴的小鈴鐺, 在陽光下丁零作響。
「我叫衝袖,拉你上來呀。」
每每思及,總是淚流滿面。
我不勝其煩, 在旁人驚疑的目光中一遍遍抹去眼淚,重新揚起笑容。
「我叫衝袖。」
此去大道渺渺,紅塵依舊。
若你能記得。
本文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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