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他不是阿漓。
我沒忍住,吐了赫連璟一身。
他似要發怒,見我要摔倒,竟下意識摟住了我。
我詫異地抬頭,看見同樣愣怔了的赫連璟。
那雙鳳眸中閃過糾結、柔情,轉瞬間又化為狠厲,猛地推開我。
我踉跄了一下,才意識到,他方才竟本能地用了內力衝過來扶我。
想來是那狐心在影響他。
記憶還沒恢復,身體卻已先一步做出了反應。
他緊蹙眉心,神色幾乎猙獰。
直至有侍衛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。
赫連璟頓時將眉蹙得更深,面如黑鐵,抓住我的臂膀一路拖拽。
踏過滿地海棠花瓣,將我拖到一個墓碑前,惡狠狠地說:
「這才是你的目的吧?村民說,海棠村根本就沒有什麼雲霧海棠,你哄朕帶你過來,隻是為了看你的舊情人!」
墓碑上,「吾夫楚漓」四個字已經模糊,似被摩挲過千萬遍。
我情不自禁地伸手,卻被赫連璟緊攥住。
對上他震怒的神色,我扯出一抹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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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剛剛果然聽見了。」
誰知他也忽地笑了,隻是笑容可怖得很。
「呵,不,不隻是剛剛。」
他一字一頓地道:
「你意亂情迷時、夢囈時、生病發熱時,總是喊他的名字。
「七年,喊了他三千七百六十五次。」
說著,他聲音竟有些發顫,掌心扼上我的咽喉,緩緩收緊。
「原來他已經死了呀,就為了這麼個死人,你逼迫我屈服在你身下,取悅你,扮演他的替身。
「楚昭昭,我真恨你!你又騙了我,那晚我就該殺了你,而不是……」
6
我幾乎窒息,才知道這些年他竟是這樣想我的。
他沒有再說下去,粗暴地將我甩到一邊,拔劍砍掉墓碑。
那樣子簡直如同鬼煞。
「我今日就毀掉你舊情人的屍骨,把你囚作禁脔,日日夜夜地折磨,讓他在地下也不得安寧!」
我頓時急了,聲嘶力竭地哭喊。
「不要!」
想衝過去,卻被侍衛緊緊抓住手臂。
墓碑被砍得七零八落,墳土刨開。
四周竄出了好幾隻狐狸,尖叫著想保護墓碑。
它們都是我和阿漓當初喂養過的小狐狸。
這些年一直守在墓旁。
可無論我怎麼叫喊,它們還是義無反顧地衝過去。
一隻隻死於劍下。
侍衛疑惑地皺眉:
「它們怎麼隻躲避不攻擊?」
因為……它們把赫連璟當成了阿漓啊。
最後一隻狐狸被赫連璟挑穿身體。
尖利的小嘴微張,用還不熟練的人聲輕喚:
「爹爹……」
我徹底失了力,喉嚨似被堵住了般,連呼吸都難以為繼。
莫大的悲傷襲來。
墓地裡的香燭在一片混亂中被撞翻。
火焰瞬間燎盡海棠花叢,就快將我們包裹。
我跌跌撞撞地甩開侍衛,撲過去將墓碑的碎片抱在懷裡,將臉龐貼著「阿漓」二字。
赫連璟見狀,將手中劍柄握得更緊。
「你現在跪下來求我原諒你,我可以考慮把你抱出去。」
我搖頭,悲愴地笑了笑:
「不用了,赫連璟,你從來都替不了阿漓。」
可惜這個道理我花了三千年才懂。
咔嚓,和田玉制成的劍柄被捏碎。
赫連璟狠狠咬牙,眼中染上猩紅,重重地將劍插入我胸膛,和斷碑釘在一處。
「那你就自己從火海中爬回去吧。」
隨後,頭也不回地帶著隨從去救靠近火海的姜採依。
回去嗎?
不。
我不會再回他身邊了。
我將手拍上自己的天靈蓋。
抽出情絲。
這是我們青丘狐的本源之力。
至情之力可跨越生死。
阿漓死後,我才通悟了這力量。
如今,便讓它發揮最後的作用吧。
情絲散作星子,落入那些小狐狸的身體裡。
它們睜開眼睛,忘卻前塵,慌亂竄逃。
而我也退回了原形。
五彩斑斓的小狐狸。
抱著斷碑,無力地舔舐傷口。
「阿漓,我要走了,你不會怪我的,對嗎?」
赫連璟在為姜採依整理凌亂的發絲。
忽然,似有所感地看過來。
瞧見我蜷縮在一起的身子,和烈火吞噬我的場景。
瞳孔劇縮,大步奔來。
與此同時,三瓣紅蓮齊亮。
7
抽魂術開啟。
我的魂魄從身軀中剝離。
侍衛和村民們都在盛水滅火。
可這片海棠漫山遍野,火燎之勢不可擋。
我想,赫連璟怕是已經看不見我身影了。
飄在空中的我卻能瞧清他的一舉一動。
他第一次露出驚懼的神情,即使是幼時母妃去世,都沒見他茫然無措過。
長靴踏入火中,半邊袖子都焚了起來。
而後,似想到什麼,又惱羞成怒地將步子收了回去,厲聲道:
「楚昭昭,你還不出來,待在裡面是想用苦肉計嗎?」
無人應答,唯有花瓣和枯枝在火中焚毀的吱嘎聲。
洪嬤嬤哭得捶胸頓足,想進去救我,卻年老力衰,一崴腳便起不來了。
「陛下,求你救救我們家姑娘吧。」
「呵……她那般厲害,陰險狡詐,區區凡火怎麼可能奈何得了她。她就是故意哄我去救她,讓我原諒她,我絕不上她的當。」
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,說這句話時帶了顫音。
我的確厲害。
從來到他身邊起,就幫他躲過一次次暗殺。
即使替他引開敵人時消失個十天半個月,也總會再次出現在他身邊。
隻有在這時,他面色會稍微緩和些。
嘴上戲謔我是狗皮膏藥,長指卻主動勾開了我的腰帶。
兩個同樣被合歡印折磨了好些時日的人,相擁,纏綿。
就因這些短暫親密的瞬間,我總以為,他對我有情。
可他登基前夜,灌我喝下迷魂湯。
等我再醒來,他已將姜採依納入了後宮。
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:
「你別傷她。」
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,自己從沒有走進過他的心。
我怎麼會傷姜採依呢?
她漂亮又溫柔,我也喜歡。
隻怪自己執迷不悟,成了痴兒。
凡塵盡了。
雖不知為何,我的魂魄遲遲不去青丘,但應當也快了。
烈火漸熄。
我仍舊沒有出去。
赫連璟站不住了,一步步踏入焦黑的花泥,喊著我的名字。
「楚昭昭,你為何不應我?
「等回去,我一定會狠狠地懲罰你……」
可當他觸碰到斷碑前那隻遍體鱗傷的小狐狸,手卻發了抖。
良久,探了探鼻息。
了無生機。
8
村民們都說這位年輕的帝王瘋了。
他突然目眦欲裂地抱著一隻極醜的小狐狸上了馬車,連身旁那位姓姜的嬌美娘娘都不顧了。
一路疾馳,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皇宮。
下馬車時,赫連璟高大的身子竟踉跄了一下。
他用龍袍裹著我的屍身,捧到欽天殿,問國師:
「她怎麼……沒了氣息?」
國師裴衍垂眸,欲言又止。
不等他回答,赫連璟又自顧自地說:
「朕聽聞,民間有一龜息功,她定是用了這種特殊的法子哄騙我。」
他語速極快,像在自欺欺人。
可裴衍用靈力探了一遍又一遍,最終不得不讓他直面那個事實。
「陛下,楚姑娘體內沒有生魂,她已經死了。」
「死?」
赫連璟喃喃著這個字眼,蒼白的嘴唇發顫,一遍又一遍撫摸我的頭,似乎這樣就能讓我的屍體重新回溫。
「陛下,您不是一向討厭她嗎?她死了,您該高興。」
「對啊……我該高興。」
他抱緊我的屍體,低聲笑了。
「楚昭昭,你這麼惡毒,你該死。我恨你,我真的好恨你。」
笑聲卻悽冷得很,形如癲狂。
轉身的一瞬間身子晃了晃,扶了廊柱許久才又重新抬步,腳上似擔千斤重量,一步一步,沉甸甸地墜在心頭。
欽天殿外,洪嬤嬤正在不遠處被鞭笞。
「陛下,這個賤奴剛剛去整理楚姑娘的遺物,竟然辱罵您,我們正要杖斃她。」
聽見侍衛的稟報,赫連璟無力擺手,不想理會。
走了幾步,卻踩到一本小札。
撿起來一看,裡面全是我歪歪扭扭的字跡。
事無巨細地記錄了他的喜好。
文末還有我傷心時留下的筆墨。
【景盛二十七年,五月初三,姜採依重病,我見他傷心,去天山尋來雪蓮。他一眼都沒看我,不知那是我找來的,也沒發現,我的腿上全是傷痕。】
【景盛二十九年,正月初一,我學凡間女子做了一桌年夜飯,滿手水泡。他一夜未歸,我找過去,卻看見他守在姜採依的門前。原來,即使姜採依嫁了人,他也無法忘懷。】
他一頁一頁地翻過去,指尖停留在某段時,眼眶徹底紅了。
【景盛三十二年,八月十一,我懷孕了,旁敲側擊地問他,如果給他生個孩子,他可不可以不這麼討厭我。他生氣了,說寧願把那個孽種摔死。我好難過,在池邊哭了一夜,獨自喝下落子湯。往日我最愛賞月,可今晚的月色好冷好冷……】
赫連璟閉了閉眼,再睜眼竟落下一滴淚。
文末隻留下一句話。
【阿漓,我好想你。】
他啞聲道:
「你說我忘不了姜採依,可你既這般愛我,為何又不能忘了你的阿漓?」
他不知,我就在旁邊飄著。
可我此時眼中沒有他,隻有被打得渾身是血的洪嬤嬤。
再打下去,她便沒命了。
無論怎麼飄,我都隻能穿透她。
聽見她叫聲越來越弱,我心急如焚,竟催動出靈魂中的力量。
風吹樹搖,侍衛手中的板子被怪風刮走。
這時,裴衍急匆匆地從殿內走出。
「陛下,臣方才感知到楚姑娘還有一縷殘魂。」
他用往生鏡往這一照,竟讓我顯形。
赫連璟雙眸劇顫,朝我走來。
我下意識後退。
他大喊:
「別走!楚昭昭,留下來。」
可當他指尖觸碰到我的一瞬間,我的魂魄還是一點點地消散了。
剎那間,大喜到大悲。
他眼中光芒盡數消散,驀地,脫力般癱坐在地,悲涼地哭出了聲。
「我想起來了……我就是阿漓。」
9
我隻來得及聽見那一句話,便魂歸青丘。
這裡的一切都讓我恍惚。
姥姥用息壤為我做了具新的身體。
隻要在神樹下叩拜祈福,力量便會再度充盈身軀。
我懵懂地動了動手臂,靈魂似乎還沒從烈火灼燒的痛苦中脫離出來。
耳邊仿佛還回蕩著赫連璟的呼喚。
「姥姥,為何我的魂魄會逗留那麼久?」
她伸手接了片蒼翠的樹葉,放在我掌心,這才緩緩開口道:
「因為,你靈魂的韌性太強。難道你就沒有疑惑過嗎?為何整個青丘的狐狸都有來處,隻有你無父無母,連毛色都與眾不同。」
樹葉在我掌心化為清潤的水,融入肌膚。
合歡印的躁動也因此平靜。
似有所召般,我抬起頭,如同看見了寄居在神樹中的先祖。
「孩子,你是神樹中誕育的子嗣,三千多年前,我從樹洞中將你抱出來,從那一刻起,你的職責就已注定。」
原來,我的身世竟是如此。
阿漓說得沒錯,我的毛色的確是祥瑞。
見我沉默,嬤嬤遲疑不決地問:
「你是一時無法接受,還是,忘不了他?這筆債還了三千年,你早就還清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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