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
「昭昭,你是不是……失憶了?」
我歪頭,說:
「人的品性和記憶無關,你有阿漓的記憶,不也照樣不如他。」
說完,我又提醒道:
「你忘了嗎?就是這把劍,你用來砍了阿漓的墓碑,還插進我的胸膛。赫連璟,你平生恣意妄為,作惡多端,終遭報應。」
惡毒,殘忍,這些曾經被他用來斥責我的字眼,我通通還給他。
每多說一句,他胸口的血就噴湧得更多了。
連解開衣裳的手都在顫抖。
那寬闊的胸膛橫亙著數道疤痕,皆是用心頭血畫招魂陣時留下的。
最新的那個傷口,由我親手創下。
他撫摸片刻,終究沒有用術法治愈。
「如果這樣能讓昭昭開心些,捅我多少刀都行。」
可我已經不會有這種情緒了啊。
等他意識到我不對勁,已是半月之後。
宮裡搭臺唱戲,他請了最有名的戲班子,戲本子也特意照我以前口味編排,滑稽有趣。
後宮的嫔妃們紛紛掩面笑了,侍衛也忍不住揚起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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赫連璟時不時看向我,整整兩個時辰,我沒有一絲表情。
散臺後,我頭一個起身離開。
赫連璟緊隨其後跟著我。
無人敢出聲。
一個宮女突然撲了上來,用茶水潑我。
「都怪你,害死了我們娘娘。」
赫連璟大怒,踹開宮女,捧起我的臉,細致地擦去茶水。
擦著擦著,他愣怔了。
因為他發現,即使是這種時刻,我也毫無波瀾。
沒有憤怒,沒有委屈……
我淡淡地推開他,扶起這個宮女。
看清她的臉時,我認出來了。
她是姜採依的貼身大宮女,曾給過我一塊海棠糕。
15
姜採依快死了。
她的病每日都需大量昂貴藥材續命,可赫連璟遷怒於她,早就停了她的藥。
我掀簾進去,見她形銷骨立。
美人垂死,便隻剩悽涼了。
「我記得,你的病即使停藥也可以再撐了一年半載。」
她勉強睜開眼皮,看見我,笑了,仿佛吊著這最後一口氣隻為等我。
「我服下了相思引。」
相思引,名字好聽,實為劇毒。
我不解,見她消瘦的手臂從被下伸出來,便走去握住。
她忍著咳嗽的欲望問我:
「你怨恨過我嗎?」
我搖頭。
她的生平我再清楚不過。
從小被家裡戲稱為藥罐子、吞金獸。
十五歲為了活命攀上鎮西侯。
婚後兩年小產三次,因失去生育能力被休棄。
而後又為不斷了藥材,被迫做了廢太子一年沒名沒分的外室。
太子妃找上門大鬧一場,讓她聲名狼藉。
直至赫連璟成為太子,她的日子才好過起來。
她是個苦命的女子。
總有人罵她是狐狸精。
可是,狐狸很可愛。
所以,她也可愛。
得到我的回答,她終於松了口氣,放下心頭一樁大事。
「我欠你良多,心中常難忘懷,若你願意,來世,我們做朋友……」
「好。」
我輕輕應下。
良久,那隻手冷了。
窗外下起皑皑大雪。
推開門便見國師裴衍在門口久久佇立,半身染雪。
赫連璟撐傘在雪中等我。
他曾經愛過的女人死了,竟沒進去看上一眼。
赫連璟以為我會罵他。
可我隻是沉默地與他擦肩而過。
傘落在了雪地裡。
他用極其無力的聲音說:
「昭昭,我寧願你恨我。」
16
赫連璟越來越不安,將婚禮提前到三日後。
景國的內亂擾得他心力交瘁。
有時,半夜醒來,我就看見他坐在床頭,靜靜地看我,不知在想什麼。
我從不問,他也從不說。
穿上嫁衣的那一日,宮女告訴我,這件嫁衣的袖擺和衣襟處皆是赫連宸親手繡的。
當初我也央求他繡過這兩個地方。
他心裡隻想著設局殺我,何曾理會這些。
錯位的情意沒人稀罕。
或許從一開始就錯了。
禮樂起,他牽著我走進禮堂,欣喜的笑容絲毫看不出有傷在身。
「昭昭,無論生死,我都不會放手。」
對拜時,他這樣說道。
我淺淺應了句。
「是嗎?」
東南方鳴镝響徹。
那是赫連璟關押妖物的地方。
他臉大變,剛走了幾步。
朝臣中便有許多隱藏了許久的刺客衝出。
連禁軍都有一半叛變。
赫連璟一向自負高傲,處變不驚地把我拉到身後。
「昭昭別怕,我會護你,你……」
他話沒能說完,因為我將三枚滅魂針釘入了他的胸膛。
這比凡人的劍好使許多。
赫連璟極其緩慢地轉頭看我,嘴角沾滿鮮血,忽地,悲愴地笑了:
「你真狠心。」
我眼皮跳了跳,手下用力,釘進心口最深處。
他能以合歡印禁錮我,我自然也能用心血煉制出的滅魂釘對付他。
看見我掌心流淌的妖力,和站在一片混亂中紋絲不動的裴衍,赫連璟頓時明白一切。
「你們竟都背棄了我,為何?為何?父皇憎惡我,母妃棄我而去,連昭昭你也不要我……」
他不肯倒下,雙手掐上了我的脖頸,雙眼湧動著瘋狂的猩紅。
「即使是死,我也不想放手。」
17
我以妖氣化掌,震碎他五髒六腑。
可那雙手便像要長在我頸間似的,絲毫不肯松。
末了,他卻又松開手,靠著柱子癱了下去,自嘲而絕望地笑了。
「我對你,從始至終都下不去手。
「你獨愛阿漓,為何就不能愛我赫連璟呢?」
我隻回了一句:
「因為,你隻是一個有他記憶的怪物。」
他咬著牙,唇齒間溢出許多的血,以及痛苦的嗚咽。
我起身,再也沒看他一眼。
裴衍持劍走過來,挑斷他經脈,問:
「你可曾記得,瀟城之戰中,彈盡糧絕時,你為了救一餓暈的副將,搶走一對老夫婦的食物,致使他們餓死?」
沒有得到任何應答。
裴衍的目光一寸寸冷了下去。
「呵,罷了,你許是早就忘了。你們這些上位者從不在乎我們蝼蟻,總有那麼多借口,家國,大義,卻連自己的一根手指都舍不得切下來。」
直至我走到殿外,才聽見赫連璟聲嘶力竭地喊了句:
「昭昭,來生我一定會先找到你,讓你隻愛我。」
哪裡還有來生?
裴衍對他恨之入骨,隻會折磨他一番後讓他魂飛魄散。
至於我,歸途在青丘。
雪落在臉上,我抹去眼角下的水。
薛將軍大獲全勝,縱馬踏進皇城。
看見我,他不疾不徐地打量了一會兒,朗聲笑道:
「你就是那個禍國殃民的狐妖皇後?要不要考慮跟著我?」
我見他和姥姥的面容有三分相似,便忍了這番輕佻的言論。
「世間男子常常異化女子,將罪責推給妖孽,恰如妲己之於紂王,褒姒之於周幽王,好似這樣就能掩飾那些帝王的暴戾和失職。可我們狐妖分明是最至情至性的,將軍若真喜歡我,倒不如在史書中留下一筆,為我們正名。」
他原本支頤著身子,聽了我這話倒直起了腰背,停下把玩銀刃的手,朝我頷首道:
「好,我答應你。」
說完,他握住我拂在空中的一縷發絲。
「不過我是認真的。若十年之內,你願來尋我,我許你皇後之位。」
我覺著,這些凡間的男子大多有病。
赫連璟囚我,妄想這樣便能讓我愛上他。
薛將軍以皇後之位誘我,可我是狐妖,怎會貪人間金銀浮利?
「若我沒猜錯,將軍和裴衍原本是想殺我的吧?」
薛將軍笑容僵住。
被我說對了。
他們怎會放任我這麼一個危險的女妖活著。
青丘素來不對人類動手,隻能吃啞巴虧。
姜採依用一碗相思引,讓愛慕她的裴衍饒了我性命。
正說著,裴衍拿著淨魂瓶追了過來,問我:
「她死前,可有給我留過什麼話?」
我誠實地回答:
「沒有,你又沒為她做過什麼,憑什麼要給你留話。」
他臉色煞白,攥著淨魂瓶的指尖隱隱發白。
瓶中裝著赫連璟的魂魄,或許也是阿漓的。
我能感受到赫連璟正在瓶中看我, 而後目光又落在旁邊的樹下。
那裡躺著之前他執意塞給我木偶小人。
其實我不知他為何非要給我做這個。
看了一會兒, 我突然想起來。
我和他初次見面時便拿著這樣一對木偶人。
當時他還在冷宮, 忍辱負重, 雪夜冷得瑟瑟發抖。
我從樹上跳下來,把木偶人塞給他, 說:
「我施了暖火術,你抱著它們可以取暖哦。」
他定定地看了我許久。
後來那木偶人去哪了呢?
好似是他誤以為我要傷害姜採依, 把木偶人扔進了池中。
我在池中尋了一整夜都沒找到。
這般想著, 我撿起這對木偶小人, 在赫連璟帶著最後一絲期待的目光中,扔進了浮著碎冰的池子。
淨魂瓶撕扯著赫連璟的魂魄, 他用僅存的氣息呼喚我名字。
可我已踏上祥雲,回了青丘。
神樹下,姥姥等候我多時。
我將掌心按在樹上, 傳承神樹意志。
看著她欣慰的笑容, 我突然開口道:
「阿漓的仙骨, 就在樹中,對嗎?」
姥姥登時愣住,支吾片刻,找不出辯解的話。
當年我悲痛大哭, 昏了過去,醒來便察覺不對。
仙骨不死不滅,為何會跟著軀體一同損壞?
如今沒了七情六欲, 一切反而明了。
難怪我是神樹之子, 可姥姥任由我被欺凌, 看著我逃出青丘和阿漓相遇。
難怪姥姥給我的功法會讓我走火入魔。
又難怪狐心能讓赫連璟恢復記憶, 因為早在當初他轉世之時, 姥姥便將他情魄剝離, 藏在了我的心中。
直至方才, 我釘穿他胸腔中的狐心, 才察覺到那氣息。
不僅立我為後,還提議仿制民間夫妻般辦一場婚禮。
「它一」神樹得到仙骨, 更加茁壯, 滋潤所有狐族子民。
我通曉了情愛, 卻又斬斷情根,最適合侍奉神樹, 修煉情力。
就連她和人類的後代也成了凡間帝王, 後世都將與青丘交好。
一舉多得。
「姥姥, 您真是聰明。」
她哆嗦著唇, 無措地問我:
「你恨姥姥嗎?」
我無波無瀾地看她:
「沒有情愛之人,也會恨嗎?」
她那枯槁的面容終於忍不住抖了抖,落下淚來。
此後數萬年,我都將守護神樹。
待功成身退後, 升任天庭,執掌青丘。
這樣的未來,我為何要恨呢?
我也不知道。
一片樹葉落下,被我握在掌中。
它化作水, 流啊流,就這般浸入皮下,流盡過往三千年歲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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