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丈夫有 1200 封法語寫下的情書。
二十五年來,每周他都會當著我的面寫下一封信,寄給國外引以為豪的學生,從未間斷。
直到小區搬來一位法國老頭。
我學著信封的開場白,向他問好,也教著小孫女問好。
他啞然失笑,字正腔圓:「用你們浪漫的中文翻譯這句話的意思是——
「我魂牽夢縈的摯愛。」
1
我腦子宛如被重錘猛擊,靈魂飄著一般地牽著小孫女回到家。
書桌前季秋柏在寫信,袖子卷到手肘,空氣中飄浮著金色的灰塵。
盡管他年過六十,但戴著金絲眼鏡,文質彬彬的模樣,依舊深受老太太們的歡迎。
我放下菜籃,坐到他旁邊。
寫字聲不停,他依舊神態自若地寫著信。
信上第一句法語「我魂牽夢縈的摯愛」,光明正大地在我面前。
他篤定我看不懂信中內容,洋洋灑灑寫了三張信箋紙。
「教我學法語吧。」
沙沙的聲音終於停住,他詫異地回頭看我,似乎我說了什麼了不得的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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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女人思維不行,學法語很難的,何必浪費精神,年紀大了就消停點,把晨晨照顧好就行。」
又來了,無時無刻地貶低。
仿佛我在他心裡,除了家庭瑣事和工作以外的事物,皆是學不會,做不好。
又仿佛女人身上天生有一把尺子,精確衡量著她們天賦。
隻有男人可以看見。
「我還沒有學,你怎麼知道,就好像洗衣做飯我天生都會一樣,我都是學出來的。」
季秋柏皺起眉。
我很少和他爭辯,一不小心說錯一句,他便要說十多句的大道理,來說服我。
被逼急了,他就扔下一句,我是法語教授,你的學歷不過是高中,是你懂得多,還是我懂得多?
那副模樣,和村口那些喜歡說教的男人沒甚兩樣。
時間久,我也就隻聽不說。
「那怎麼一樣,女人天生就對家務精通,那是你們天職。」
季秋柏的電話急促響起,有人說一不小心把家裡車撞了,要他下樓看看。
他順手把信紙塞進信封:「你不懂,法語饒舌可是非常難的,沒學半天,你就要放棄,白浪費時間。」
待他下樓後,我打開他一向珍藏的木質箱子,裡面有整整 1200 多封信件。
我以為都是他工作往來的信件,未曾翻看過。
2
他今天剛寫的那封信,肉麻無比,不外乎心啊、肝啊。
唯獨一句是對我的批判:【家裡的那個女人,和我的靈魂並不如你一般契合,我已經過了 20 多年,行屍走肉般的生活,我的靈魂痛不欲生,每一日都在思念你的痛苦當中度過。】
我抖著手,翻開箱子裡的信封,接著往下用手機翻譯。
鳶紫色的信封上帶著幹花,時隔多年,依舊有一股淡淡的花香。
這些信件都是他曾經的學生,遠在國外的曹玉蓉寄過來的。
我還記得那個姑娘,鵝蛋臉,笑得溫婉,一身的書生氣,來過我家吃飯。
沒幾個月,就出國了。
誰能想到,一向在學校裡以愛老婆出名的季秋柏。
整整二十年,當著老婆的面,用法語和別人互訴衷腸。
【我時常想,若你沒有家庭束縛,我們會成為一對自由自在的飛鳥,天空會見證我們的愛情。
【國外沒有你的日子好難熬,我就像失去養分的花朵快枯萎了。
【在國外,我們不需要顧及身份,你來陪我好嗎?】
剛出國的半年,曹玉蓉不斷地催促季秋柏出國。
在一封信,她寫道:【你答應過來,太好了,我們會生活得很幸福的。】
落款日期 9 月 18 日。
這一日之後,她有半年沒有寄信過來。
我知道原因。
九月末,我懷孕八個月,日夜輾轉反側,害怕著生產的疼痛,和死亡的危險。
季秋柏笑我心思太重,生孩子是每個女人必有的一遭,有什麼好怕的。
我怕啊。
為什麼,怕針可以。
怕血可以。
怕疼可以。
但怕生孩子不可以。
我提前早產,瘋狂大出血,在鬼門關走了一遭,才生下兒子。
季秋柏疲於照顧我和孩子,自然去不了國外。
刺骨的涼意浸透我四肢,針扎似的疼痛,痛得我落下淚。
我萬萬沒想到,在我鼓著勇氣,為他生兒,準備拼死一闖的時候。
我的枕邊人迫不及待要去國外,和學生過雙宿雙棲的日子。
我抓著心髒,抽痛收緊。
我隻覺得喘不過氣,在激動情緒下,我暈了過去。
3
醒來時,季秋柏就坐在我床頭,握著我的手。
他笑起來,眼睛的皺紋皆舒展開來,依稀可見年輕時的俊朗:「你啊,老大不小怎麼還吃醋,我不過是和曹玉蓉寫了幾封信,你就氣得昏過去。
「她畢竟是我學生,我關心一下她,這也很正常,你放下心,好好休養身體。」
他一副光風霽月,光明磊落的做派。
就好像,和曹玉蓉通信二十多年,甚至要拋家棄子,遠赴國外的人,不是他。
他一直在權衡利弊,和愛的人分手,和不愛的人到白頭,還真是諷刺。
「你怎麼對得起麗淑,他辛辛苦苦替你照顧這個家……以後跟這個女人斷了,別再來往。」
婆婆咬牙切齒地罵他,兒子兒媳助陣。
我靜靜聽著,無非是要好好對我,野花再香,也沒有家花香,家和萬事興。
話裡話外。
犯錯的明明是他,可我若不寬宏大量地原諒他,犯錯的便是我。
我撐起身子,打起精神:「我要離婚。」
第一個反對的是婆婆,第二個是兒子。
婆婆給我掖著被角:「他也就跟那女人寫寫信,算不得多大的錯。
「你好好休息,回頭我說道說道他,這事也就過去了。」
兒子嘆口氣,一臉不贊同:「媽,你都 60 了,真離了婚,該讓別人看笑話。
「更何況你離了住哪,我們家實在沒有多餘的房間給你住,晨晨也是最要用錢的時候,你別鬧騰了。」
一屋子人,隻有我是一個外人。
季秋柏反倒最後,低著頭不吭聲。
我掃了他一眼。
知曉原因,曹玉蓉在最近的信說,她要回來了。
時隔二十多年,他心中的摯愛要回來了。
可出乎我意料,季秋柏不松口離婚。
兒子兒媳推著晨晨上前,小小的孩子抱著我,奶聲奶氣說:「奶奶,晨晨舍不得你。」
我心觸動一下,猶豫了。
出院之後,我和季秋柏開始冷戰。
4
他每日就睡在客廳沙發,我權當他是個空氣人。
他煮面被燙到,我也不似以前那般關心給他擦藥。
他洗衣服不分色,白色襯衫被染上了紅色的印子。
焦頭爛額地從髒衣服當中扒拉出一件白襯衫,接著去上課。
學校裡的領導旁敲側擊問他,家裡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。
我勤勤懇懇做了一輩子老媽子,這幾日才松快點。
而季秋柏同意離婚的契機,是曹玉蓉的電話。
曹玉蓉要回國的前夕,給我打了越洋電話。
曹玉蓉說話腔調溫溫柔柔,說話毫不客氣:
「聽秋柏說,你已經知道我們的事。
「我懇請你,祈求你,放秋柏回到我身邊。
「當年他都已經準備要來了,被他媽媽發現,跪著求他,不要走,又以死相逼,他隻能聽從,因為孝心和責任感,他痛苦了一輩子。」
原來,從始至終被蒙在鼓裡的人隻有我。
我把這段話錄音擺在所有人面前。
他們全都沉默了。
兒子還企圖勸我,把桌子拍得作響,吼得大聲:「都已經做奶奶的人,還不消停,讓晨晨的同學怎麼看待我們家。」
他看不到我的痛苦,隻在乎季家的體面。
我奇怪地問他:「你是我懷胎十月生下的,若他當初拋家棄子地走了,你可就沒了爸爸,你怎麼站在他那邊。」
男人總是對異性過分嚴苛,對同性過於寬容。
兒子說不過我,又煩又躁:「哪怕當初爸爸跟你離了婚,曹姨那麼溫柔,也會對我好的。
「可我還是選擇了你,還不夠嗎,你非要把這個家鬧得天翻地覆,讓外人都看盡笑話,才算行嗎!」
曹姨?
我可從來沒跟他說過,破壞我們家庭的第三者姓甚名誰。
兒子自知失言,神色躲閃。
我才知道,每年曹玉蓉回國過年,季秋柏帶著兒子,和我說出去玩,實際是去見她。
我心裡就像漏雨的房子,涼飕飕的。
婆婆在我懷孕的時候撞見季秋柏和曹玉蓉兩人牽手,沒告訴我。
兒子知情也沒告訴我。
兒媳豎起柳眉:「好啊季雷,你幫著爸瞞媽那麼久,你是不是也在外面有人?」
我以為我擁有了一個家,到頭來無家可歸。
他們每一個人,都是我這段痛苦婚姻的幫兇。
我再一次輕聲重復了一遍:「我要離婚。
「你們都用母親,妻子的身份壓著我,仿佛我離婚我就是那個罪人,我熬了一輩子,被人騙了一輩子,也該夠了。」
在曹玉蓉回國當天,季秋柏終於點頭,和我領了離婚證。
5
離婚之後,我就搬回同小區的房子。
爸媽去世之後,我也經常過來,因此稍作打掃就可入住。
兒媳帶著晨晨來幫忙,忙前忙後,她擦著玻璃同我說:「媽,我和晨晨隻認你這一個奶奶。」
饞嘴的晨晨舔著冰激凌,懵懵懂懂地點頭,根本不懂大人的關系。
隻是沒想到打掃完,第一個客人,是曹玉蓉。
她穿著合身的旗袍,燙著時尚的羊毛卷,明明 50 歲的人,坐在沙發上依舊光彩照人。
曹玉蓉眼神在我頭發上打了幾個轉,那裡有不少白發。
「沒想到多年未見,王姐倒是蒼老了不少,我這裡有一些保養秘方,你需要的話,我可以抄一份給你。」
她故作自然地蹺起二郎腿,從包裡掏出一份請柬。
「我和秋柏的婚禮訂了,想想得邀請一下王姐,畢竟你也是他的前妻。」
她一口一個王姐,無非就是提醒我,她比我更年輕。
我垂眼喝著茶:「婚禮我就不去了,人老了,見不得髒東西,犯惡心,吐了就不好。」
她倒也不惱:「我來你家那麼久,王姐傷心得連待客之道都忘記了,連杯茶都不給我喝。」
「茶味已經夠了。」我慢吞吞地說道。
「倒是你可要好好保養,現在都和我看起來差不多老,他季秋柏當年能夠找年輕的小三,難保現在不會找更年輕的小四。」
曹玉蓉色厲內荏:「我同秋柏是靈魂的摯愛,哪是皮囊能夠抵消的。」
曹玉蓉在我這兒沒討到什麼口舌便宜,臉色鐵青地走了。
而沒過多久,兒媳告訴我,她偷聽到曹玉蓉打算讓三十多歲的小姐妹,去試一試季秋柏。
這可真是讓人看笑話。
她以為季秋柏是什麼好東西。
6
楊雲嬌曉得我離婚,收拾好行李,直接搬過來和我一起住。
楊雲嬌啃著我腌的鴨爪:「好姐妹,你離我也離。
「一起過,沒男人煩的美好生活。」
我無奈地看著她,胃口倍棒地炫完兩斤鴨爪。
當天傍晚,門被拍得震天響,閨密丈夫喝醉酒:「王麗淑你教壞我老婆,教她離婚,你休想,她是死是活,都是我們劉家的人。」
楊雲嬌吃多了鴨爪,抱著馬桶在那吐,擺手:「別管他,最好喝死。」
楊雲嬌與我不同,我當初聽著母親安排,相親了農村出身,剛剛當上老師的季秋柏。
而她被父親換了彩禮,嫁到鄉下。
楊雲嬌年輕時候,她丈夫喜歡出去尋歡作樂,和暗巷子的女人廝混一起。
楊雲嬌知道後,氣得跑回娘家,鬧離婚。
卻被她父親甩了一巴掌在臉上。
「他不過犯了天底下男人都會犯的錯,錢他按時交給你,孩子養著,也不把外面的女人帶回家,你鬧騰啥。
「你跑回來,我可不養著你和孩子,快回去道歉,老老實實地過日子。」
那個年代,離婚是不光彩的事。
七大姑八大姨齊齊上陣,闲言碎語如最鋒利的刀劍,刺向最無辜的人。
她們不論對錯,隻論在幾千年壓在女人身上的奴道。
迫於壓力,她回家認錯,再也沒對她丈夫出去外面找女人的事,吭過一聲。
可我知道她心裡恨,嫌那男人髒。
我和楊雲嬌去上了市裡的老年大學,學習國畫。
結果遇到法國老頭,楊雲嬌朝我使個眼色:「外國老帥哥,這不得發展一下第二春。」
她直接衝到法國老頭面前,說我們想學法語。
法國老頭聽說我要跟他學習法語,十分熱心腸,不厭其煩地和我對話。
沒幾日,我便學了幾句日常法語。
可見,季秋柏一直阻礙我,打擊我學法語。
不過是因為他齷齪的私心,見不得人。
一天,法國老頭帶了一束玫瑰花給我,紳士地別在我的頭發上:「聽說中國有句古話,鮮花配美人。」
楊雲嬌偷偷捂嘴笑。
剛剛回到小區的季秋柏撞見這一幕。
7
臉都綠了,劈頭蓋臉地罵我:「怨不得因為幾封信就跟我離婚,原來是早就有人。
「你讓兒子以後怎麼做人,晨晨的同學知道他有一個水性楊花的奶奶,怎麼辦!」
好大一頂帽子,扣在了我的身上。
法國老頭頓時生氣,擋在我前面:「你怎麼可以對漂亮的女士發那麼大的火,我追求她是我的事,她又有什麼錯呢?
「你不去怨恨企圖摘你花的人,反倒怨恨花朵的美麗,這是什麼道理?」
我頗為冷靜:「你說這些,無非是想把我拉到同一個境地,顯得你出軌理所應當,還能做那個道德楷模季老師,可惜隻顯得你思想下流,枉費國家給你發的工資。」
楊雲嬌叉著腰:「屎殼郎喜歡吃屎,就以為別人也喜歡。」
季秋柏臉紅了又白,白了又青。
最後氣衝衝地背著手走了。
沒過幾日,小區裡和親戚圈都傳遍了我出軌,季秋柏無奈離婚的謠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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