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那一刻,我恍惚無比。
他救了我,然後把自己搭了進去。
這不值得。
十萬火急的情況下,我忽然異常冷靜地問了他一個問題——
「你想活嗎?」
段策奄奄一息,點點頭,指了指一旁的長柄斧頭。
「用那個把這木頭撬開?」
「嗯。」
我思索一瞬,搖了搖頭:「那太慢了。」
我起身,朝著門窗那處走去。
他大概以為我會找什麼方法救他,卻在看到我轉身離去的決絕背影時,絕望地攥緊了手心。
他失去了意識,沒有看到我涉入烈火中,在焚身的烈焰中,砸開了被鎖得死死的門。
來救火的宮人姍姍來遲。
驚恐地看著半身潰爛,如惡鬼一般逃出的我,又更加驚恐地發現,原本被火包裹的內殿,竟硬生生趟出了一條沒有燃燒的路來。
「平南王世子在裡面。」我言簡意赅道。
聞言,他們一窩蜂地湧了進去,爭搶著做未來王侯的救命恩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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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倚在老樹下,看著他們把還剩一口氣的段策抬出來,看著被烈火焚盡大半的未央宮,緩緩闔上了眼。
醒來時,我躺在損毀的宮殿裡,身上的傷口已經愈合,被灼傷的皮膚恢復如初。
外頭天氣晴朗,我踩上凳子,踮起腳,在樹枝上又打了一個繩結。
後來的事,已經是人盡皆知。
段策回去不久,平南王便病終,他理所應當地襲了爵。
一年後,他以清君側之名,劍指皇城。
隻用了半年,便領兵打到了宮門口。
皇帝哆嗦著奉上玉璽和兵符,隻求他能饒自己一命。
段策笑著說好,然後抬手砍掉了他的頭顱。
前塵往事,大抵如此,我挑挑揀揀,撿著沒用的說給了那宮女。
她聽完隻是驚呼,露出一個讓我自求多福的神情。
在生死關頭拋下皇帝自己跑掉的人,趁他落魄時屢次虐待他,如今對他也不恭不敬,誅九族的要素已然齊得不能再齊。
我的下場的確很難以想象。
5
沒過多久,樂清公主便被納入了後宮。
她是段策的第一位妃子。
封號——明妃,舍前朝之名姓,賜名——薛潔。
取心頭明月,光潔無塵的意思。
一個前朝公主,能享如此殊榮,可見皇帝愛重之心。
但她封妃那一晚,本應留宿常樂殿的段策,卻推開了未央宮的大門。
戲劇性的一幕是,此刻竟如初見那般,亦是滿地大雪,我正蹲在門口啃紅薯,和他遙遙對望。
「他們就給你吃這個?」段策居高臨下道。
「別想太多,」我抹了抹嘴道,「我吃紅薯,隻是單純因為我愛吃。」
段策沉吟半晌,而後忽然像中了邪似的,一把將我手中的紅薯奪了過去。
他憤恨地啃了兩口,又覺得口感不佳,隨手丟掉了。
「喬茯,你別想過得太舒心。」他說。
「哦。」我渾不在意地應了一聲,又從口袋拿出一截黃瓜,旁若無人地嚼了起來,「你覺得我是什麼過得很舒心的人嗎?」
「我有很多讓你生不如死的法子。」
「好。」我敷衍地點頭。
……
「喬茯。」
「幹嗎。」我不耐煩道。
「我給你個機會。」
「什麼機會?」
段策抬頭,看了看那棵系滿了繩結的桃樹,緩緩道:「走到萬人之上的機會。」
我對此毫無興致,出於好奇,順著話頭問道:「是嗎,那我得怎麼做?」
「嫁給我,做皇後。」
呵,這可真是個天大的機會,大到我一度以為他是中了邪才說出這種話來。
我擺擺手,不屑一顧:「算了吧,沒興趣。」
「你可以考慮一陣子。」
「沒什麼可考慮的。」
段策的話被我一句又一句地噎了回去,拇指關節被他捏得咯咯作響。
「難不成你想我恨你一輩子嗎?」
我心說,這兩者又有什麼聯系。
卻懶於和他爭辯,一抱臂,破罐子破摔道:「那你就恨吧。」
他的臉色一寸寸暗了下去,這一刻,連風也止息不動。
良久,宮內點起第一盞燭火的時候,他走了,背影落寞而又失望。
6
明妃做公主的時候,是個純善的好人。
國破家亡後,成了妃子,脾氣秉性也並未改變分毫。
這一天,她來找我,雖已梳起了宮妃發髻,瞧上去卻還是做公主時候的樣子。
她向我頷首,喚了一聲「喬姑娘」。
而後開門見山地說:「本宮想了解了解陛下。」
她說,段策雖封了她做妃子,卻從未去過常樂殿。
她怕是自己何處讓段策不滿意了,因此開始想迫切地了解這位陰晴不定的帝王。
其實,關於段策,我也沒什麼可說的。
他在未央宮這些年,委實是一段不堪的回憶。
我敢說,卻不知明妃敢不敢聽。
最後,搜腸刮肚,想起了當年段策曾給她雕過一個人偶的事來。
我將這件事,繪聲繪色地跟她說了一遍。
明妃聽得眼底泛紅,難過地捂住了胸口。
末了,我隻說:「娘娘不必刻意去迎合什麼。」
「他若喜歡你,就算你什麼都不做,隻是待在那,他也會喜歡。」
聞言,明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,旋即又搖搖頭。
「不行的,陛下他……並不喜歡本宮。」
她窘迫地捏緊了繡帕,道:「這明妃之位,是本宮向陛下求來的,本宮得守好這個位置。」
起初,我還不知道她這句話背後的意思。
後來一打聽,方知曉其中的緣由。
這明妃還是樂清公主的時候,原本是被皇帝許給了林小將軍的。
二人青梅竹馬,互相愛慕。
可這對兩小無猜的佳偶還未成婚,便被段策半路殺出來,直接傾覆了王朝。
林小將軍守城之時拒不歸降,一朝被擒,本來是要被砍腦袋以儆效尤的。
是樂清公主去求了段策。
她說,她願入宮為妃,穩定朝局。
隻求段策放林小將軍和京城百姓一命。
由此,我這才知那日她為何那樣焦慮惶恐。
也對,若是失去段策的寵愛,她心上人的命,便又懸在了刀尖上。
自那以後,明妃便很愛來找我說話。
我自認是個無趣的人。
她卻不厭其煩地來貼我的冷臉。
我有的時候也很羨慕她。
明明已經國破家亡,一無所有,卻依然可以憑借一腔愛意在這是非之地活下去。
天真爛漫的少女,望著這高聳的宮牆,問道:「你說,本宮還能與心愛之人長相廝守嗎?」
我道:「或許吧。」
她問:「什麼是或許?」
我沉吟片刻,猛然間想起那段耳熟能詳的橋段來:
高僧遠走西天,為求真經,痛拒女王之時,說的那句話——
「若有來生。」
「會有來生麼?」明妃垂眸,小聲問道。
「我不知道。」
但高僧遠走,是為普度眾生之大義,公主出嫁,也能換來朝局片刻安寧。
所以……大約真的有來生吧。
若他們這樣吃盡苦頭的好人也沒有來生的話……
未免也太不公平了。
7
某個風平浪靜的傍晚,忽然有個宮人闖進了未央宮的大門。
他急匆匆地跪在我面前,嘰裡呱啦地說了一大段話。
大意是明妃不知怎的惹怒了段策,段策大怒,想要賜死她。
我不知他告訴我這事做什麼,但大抵是覺得我在段策面前說得上話,想讓我去勸一勸罷了。
我不好拒絕,便隨他去了段策那。
殿內燭光昏黃,那宮人停在門口,指了指裡面,道:「喬姑姑,陛下就在裡面,您好生勸勸他吧。」
我點點頭,不疑有他地走了進去。
但踏進第一步的時候,我就後悔了。
可說什麼都為時已晚,段策不由分說地將我鉗制住,狠狠抵在了床榻上。
我看清他得意又陰鸷的表情後,淡淡道:「你騙我。」
「不算騙,」段策輕笑兩聲,開始詭辯,「明妃私下給罪臣林瀟遠送定情信物,教我顏面掃地,難道不該殺嗎?」
「所以呢,你要殺便殺,叫人去通知我算怎麼回事?」
「因為我知道你不會不管她。」段策淡淡道,聲音卻是無比陰冷,「你看似萬事萬物都不放在眼裡,可真到了生死關頭,你還是忍不住要管一管,對嗎?」
……
不得不說,我無法反駁。
畢竟當年,我就是多管闲事,才讓他兩次都沒能順利地死掉。
我點點頭,道了句:「是。」
「那你當初為什麼頭也不回地就走了?」他忽然壓著嗓音質問道,「甚至,逃出去後,也沒再回來看我一眼。」
「我差點,差一點就死了。」
他逐漸哽咽起來,眼眶泛紅,活像個被辜負的怨婦。
我仍舊語調平淡,毫無慈悲:「所以,你應該把我殺了。」
「是啊,可我舍不得,」他自嘲地笑笑,「把劍抵在你脖子上的時候,我發現自己竟下不去手。」
聽到這,我恍然大悟。
那些試探,憐憫,威脅,似乎都說得通了。
段策,他大概是喜歡我的。
悟了之後,又是一陣心情復雜,思索著是什麼時候給了他一些不該有的希望,讓他產生這樣荒唐的錯覺。
段策卻扳正我的臉,沒給我繼續想下去的時間。
他一面解我的衣服,一面慢條斯理地讓我選——
是順從他,還是繼續硬碰硬。
當然,硬碰硬的結果就是,明妃和林小將軍這對苦命鴛鴦,怕是要一起下地獄了。
但我一個都沒有選。
在段策情動癲狂的時候,我捧起他的臉,輕吻了他的額頭。
我說:「對不起。」
在倒油和倒退之間,我選擇了道歉。
是我違背信念,兩度改變他的命運。
多情自生妄念。
如今,也算自食其果了。
他的眼眸幾乎一瞬間恢復了清明,連呼吸都停滯了許久。
就這樣衣衫半解地和我對視了不下半炷香。
場面香豔,他卻意外純情地紅了耳根:「你,你知錯了?」
「嗯。」
段策怔怔然,旋即將禁錮轉變為一個試探的擁抱。
「呵,你以為我會輕易地原諒你嗎?」他輕聲嘟囔道。
好吧,這種矯情的男人總是很難搞。
我琢磨著措辭,想著要不讓他砍我兩刀泄憤,反正也不會死的時候,段策又道:「先嫁給我,旁的,以後再說。」
「好。」
「可我還是恨你。」
「好。」
抱著我的手臂力道又緊了幾分。
「喬茯,我再信你一次,你不許走。」
……
「不會走的。」
反正,也走不掉。
8
不得不說,段策的效率總是很高。
早朝時宣布立後,中午把反對的大臣們挨個罵了一遍,傍晚便把自己原來寑殿的東西都搬來了未央宮。
我問他為什麼放著好好的宮苑不住,要來住這冷宮。
他說,他喜歡院子裡那棵系滿了繩結的桃樹。
我不禁問他,是不是在那晚我救下他的時候,他喜歡上了我。
段策思索片刻,搖了搖頭。
我追問:「那是什麼時候?」
「自己猜。」
……
神經病。
傍晚,躺在床榻上,對視無言的時候,段策忽然說:「有件事要告訴你。」
我以為,他要回答之前那個問題。
卻沒想到,提起了另外一樁陳年舊事。
他說,當年要贈予明妃的人偶,裡面放了一封暗信。
明妃身邊的太監,被他收買後,答應幫他傳遞消息。
隻可惜,連宮門都沒進去,便被打了出來。
聽過這段離奇經歷後,我點點頭,感嘆道:「你那時候,真是很沒用。」
段策蹙眉,輕咬了一口我的臉,道:「這不是重點。」
「那什麼是重點?」
他憤憤地瞪了我一眼,將身子轉過去背對著我,悶悶道:「自己猜。」
……
我長得很像他腹中的蛔蟲嗎,怎麼什麼都要讓我自己猜。
9
成婚之後,段策心情大好,借著明妃私通的由頭,把她貶為了庶人,送出宮去和林瀟遠雙宿雙飛了。
這是他有限的人生中,幹得為數不多的一件好事。
「她走了,但你不許走。」他說。
段策陰惻惻地捏了捏我的後頸,心中偷偷把我當成了什麼不守信用的逃犯。
我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,道:「我能走去哪,反正到哪裡都一樣。」
彼時,我正在喂魚,一不留神,被池邊鋒利的石階割傷了手腕。
很深一道口子,暗紅的血汩汩湧出。
段策見狀,煞有介事地用衣袖將傷口纏住,連忙讓人喚太醫。
「喬茯,你想死嗎?」他埋怨道。
我不以為意,半開玩笑地聳聳肩:「區區致命傷。」
反正……就算真的死了,第二天也還是會全須全尾地躺在未央宮裡。
聽起來很荒唐。
可命運的確如此。
我不明白,為什麼隻是簡單睡了一覺,我就從現代社會被投放到了這個完全架空的時代,出生點還是集封建等級制度於大成者的皇宮。
沒有任務、沒有提示。
我的親人,朋友,我原來自由而熱烈的生活,一瞬間化為泡影。
對此,我逃過,自殺過。
可每一次死亡,不過是新的輪回開始。
有誰在強迫著我走完這一生。
強迫我生活在這連空氣都上了枷鎖的地方。
無法死亡的現實,讓我變得麻木而又無畏。
我盡全力不被這個時代同化,盡全力把自己變成一個局外人。
但蝴蝶振翅,無意之間,還是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軌跡。
尤其是……
我看了看段策憂鬱的眉眼,嘆了口氣。
自認心如頑石,可終究……人非草木。
段策一面責怪著我的疏忽,一面小心翼翼地將我的手腕放到心口前,仿佛動一下,就會要了他的命似的。
我無所謂地躺下,閉眼道:「沒事,睡醒就好了。」
至少……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。
所以第二天一早,我發現那道深深的溝壑並未消除時,大腦隻剩一片空白。
來不及梳洗,像個瘋子一般奪門而出,朝著皇宮大門飛跑而去。
我覺得自己從未跑得如此之快。
而後停在大門口,屏住呼吸,恍惚地往前邁了一步。
預想中的暈眩沒有來臨。
踩在皇宮外的土地上,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不實之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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