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陷入高熱中。

整個人不斷地做著各種各樣的夢。

襁褓中的我，被媽媽含淚送回了姥姥家。

她對我說：「媽媽也是沒辦法，你爸看見你就生氣，我好不容易才攔下來不叫他把你送人的。」

「你乖乖地在老家，聽姥姥的話，等能上學的時候，媽媽就來接你走。」

可媽媽一直一直都沒來。

5

七歲的時候，鍋臺高的我攀著窗戶看外面盛開的狗尾巴草，聽著姥姥憤怒地給媽媽打電話：「圓圓要上學了，怎麼能留在我這裡，村裡的師資力量和城裡怎麼比？

「圓圓也是從你肚子裡掉出來的肉，你知道疼優優，難道就一點也不管圓圓？」

掛了電話的姥姥唉聲嘆氣，低聲告訴我：「媽媽工作忙，暫時還不能接你回去，你就在這裡陪著姥姥，在姥姥這裡讀書好嗎？」

我似懂非懂地點頭。

姥姥將我一把摟入懷裡，力道大得有些疼。

可我毫不反抗。

因為姥姥的懷抱真的很暖很暖。

我很少能見到媽媽。

即使見到了，她懷裡也抱著姐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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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著小公主裙，編著麻花辮，漂亮精致得如同瓷娃娃的姐姐。

她不能抱我，要不然姐姐會生氣的。

媽媽說了，但她最愛的、最心疼的是我，因為我懂事，從來不給她惹麻煩。

姐姐就不一樣了，姐姐總讓媽媽頭痛難過。

媽媽總說：「圓圓，還好有你。真想早一點把你接回去。」

可是她卻一直沒能接我回去。

直到我中考考了全縣第一。

她喜氣洋洋地回來，給我帶了一個漂亮的鑰匙扣，是小熊樣式的。

她叫姥姥幫我收拾行李。

畫面一閃。

好像是我們婚後，我在幫媽媽擇芸豆。

姐姐一邊刷手機一邊說教我：「你讀那麼多書，有什麼用？到頭來，還不是要找個窮老公。所謂讀得好不如嫁得好，你看我，看看你姐夫，家裡有的是錢。

「人最可怕的就是窮在頭腦和眼界，偏巧，你兩樣都佔了，哈哈哈。」

我媽在一旁笑：「二妮嘴笨，從小就說不過大妮。」

憤怒在胸腔拼命燃燒。

我猛一掙扎，竟然醒了過來。

消毒水的味道充斥進鼻腔。

白牆，映入眼簾。

宋凱喜出望外：「你終於醒了。」

他把手背放上我的額頭：「太好了，終於退了，你知道你昏睡了多久？一天一夜，可嚇死我了。

「你怎麼大雨天的在外面跑呀，也不打個車？」

他不住聲地埋怨我。

可是我緊緊地抱住他。

用力呼吸他身上的氣味和體溫。

就和我小時候每次想媽媽了，難過了，就會回家用力地抱緊姥姥一樣。

可我的姥姥已經不在了。

我能抱的，能依賴的好像隻有他了。

「怎麼了？」他小心翼翼地回抱我。

我的淚大顆大顆地往下落。

很快匯流成河。

我緊緊地咬住嘴唇。

嗓子卻還是無法控制地發出小獸哀鳴一般的嗚咽。

我無法告訴他。

我大夢一場，憶到許多前塵往事。

我好像明白了一件事。

我的媽媽並不愛我。

一直以來，她隻是假裝她很愛我。

我也假裝她很愛我。

我用她對我說的話術騙自己，騙著騙著我就忘記了很多事。

我忘記了，因為姐姐學習成績墊底，我卻名列前茅，每次成績出來她都要鬧一場自殺。

她不允許我在家寫作業，說我是在裝腔作勢。

爸爸撕了我的作業本，拎著我的衣領把我丟出門外時。

我求助地看向媽媽，哭求媽媽幫我救我。

媽媽卻一心撲在姐姐身上，摟著她安慰。

6

事後她雖然在我面前責怪姐姐不懂事，說她們慣壞了她，卻一如既往地要求我退讓：「聽話，你是個懂事的好孩子，媽媽已經讓你爸和你姐姐弄得心力交瘁，你讓媽媽省省心好嗎？」

她的眼淚讓我心痛。

我一直拼了命地努力，去做她口裡的好孩子，希望她能看到我一點點。

她的每一次認可和誇獎，於我都是最大的榮耀。

我考到清華那天，她激動地落了淚。

訂了酒店要幫我慶祝，怕姐姐鬧事，她甚至一早給姐姐安排旅行，叫她出去玩。

因為姐姐高考隻考了兩百分，連普通的三本和高職都上不了。

隻能去酒店當營業員。

她怕我的高考成績刺激到姐姐，便騙姐姐我隻考了一百來分，高考失利，讓她高高興興地走。

那時候我都沒有半點不高興。

反而覺得媽媽用心良苦。

可是姐姐後來還是知道了，她中途回來，拿著農藥作勢要往嘴裡灌，阻止我們去酒店慶祝。

親朋好友都等在外面。

姐姐卻威脅：「如果你們出門，我就死在你們面前。」

我惶恐無措下被遷怒的爸爸抓起來扇了一巴掌：「都是你，考那麼兩分有什麼了不起，嘚瑟什麼？撺掇你媽給你舉辦什麼慶功宴？害死你姐就好了？老子踹死你！」

爸爸對我拳打腳踢，才平息了姐姐的怒氣。

我媽撲上來擋住我，哭著叫我爸爸放手：「你這是幹什麼呀？關孩子什麼事？你別打她呀。」

那時候我是那麼感動，認為這都是媽媽愛我的明證。

可是，可是。

我狠狠地閉眼。

思路越發清晰。

媽媽並不是爸爸一開始動手的時候就擋上來的。

而是爸爸已經打到筋疲力盡。

姐姐已經出了氣，得意地在笑。

我哭得悽慘無比。

一切都走到了尾聲。

所有的震懾目的都已達到。

她才撲了上來，阻止了這場鬧劇的繼續發酵。

我大學兼職賺了錢給媽媽買了一對金耳墜，卻被姐姐以款式老套我審美不行為由，強行帶著媽媽去店裡換款。

我花了兩千多的耳墜，姐姐貼補了兩百左右的手工費，給媽媽換了款。

媽媽卻喜洋洋地稱贊我們：「我攤上了一對好姑娘，都孝順，都好。」

那時候我明明是不太舒服的。

卻在媽媽贊揚的目光下強行壓下了心頭的不滿。

我怕自己小氣算計，所以處處強裝大方，打腫臉充胖子。

即使是後來，姐姐以「舊首飾戴久了會膩」「給媽媽換新的」的名義拿走了耳墜，給媽媽換了一套不值錢的玻璃墜子，我也不敢說什麼。

我怕媽媽覺得我給了她的東西還在惦記去向。

畢竟在她嘴裡，孝心無價。

姐姐的一對玻璃珠子和我的金耳墜價值相等。

隻是後來我送衣服、送電器，再也沒送過金子。

更早的更早，我剛被接到城裡，因為考慮姐姐的心情，考慮街坊鄰居的看法。

爸媽不準我管他們叫爸媽，而隻能叫叔叔嬸嬸。

每一次我都很害怕寒暑假的到來。

因為，一到寒暑假，我就會被好事的街坊鄰居冷嘲熱諷：「你這個孩子好奇怪，怎麼放假也要賴在親戚家，都不回自己家的嗎？」

姐姐在旁邊一邊吃著冰糕，一邊偷笑。

7

即使是媽媽聽到了，也不會替我辯駁，而隻是笑著說：「她爸媽很忙的。」

後來，我就躲在屋裡，不願意出門。

我爸罵我內向孤僻見不得人。

我媽也會說：「二妮的性格是有點腼腆的。」

我從小就恨我爸。

長大後，我會和他對罵。

他叫我跑腿給他買煙，從來都叫不動。

能賺錢後我更是一分錢都不願意花給他。

某年的父親節，他罵罵咧咧地說我從來不知道給他買東西。

我立刻回懟：「你還記得小時候你回家帶禮物隻記得帶姐姐的嗎？我哭了，就會被你扇一巴掌，說我是黑孩子，連戶口也沒有，也配收禮物？」

可是我從來沒有記恨過我的媽媽。

我是那麼相信她說的。

她是偏愛於我的。

因著這份假象，我的童年才不至於貧瘠黑暗到底。

可是謊言再美好，總有戳破那一天。

一件件、一樁樁如被線穿起來。

無一不指向一個真相：我媽並沒有比我爸對我好多少。

隻是因她沒有那麼過分，隻是因我擁有得太少，所以一葉障目。

我哭得歇斯底裡，喘不上氣得難過。

那種感覺，就像心髒插了一把刀，不停地翻攪著捅，不把人捅死了，不罷休。

也許是人倒霉到頂頭就會有好事發生，也許是老天爺實在看不慣了。

我還沒想好怎麼和宋凱說房子的事，婆婆家的拆遷款卻下來了。

婆婆毫無保留地把這筆錢交給了我們。

「你們結婚的時候沒房子，正好拿這筆錢買房子，這些年委屈圓圓什麼都沒有地跟著你了。

「去吧，買個大一點的，住舒服點。」

我和宋凱跑了很多次，才終於看中一套房子。

160 平方的大平層，很寬敞，三室一廳，客廳大得都可以騎自行車。

房本拿到手那刻，我手指顫抖得幾乎握不住。

宋凱也很高興，他想叫著雙方父母一起下館子慶祝一下。

我輕描淡寫地拒絕：「我父母旅遊去了，咱們就叫著你爸媽就好。」

我終於能理解，我的父母和姐姐，為什麼有時候要謊話連篇。

謊言，有時候真的是一個好東西，它可以省很多事。

免於旁人的追問，逃避你的不想面對。

可是我並沒能逃避太久，我媽還是知道了。

宋凱覺得這麼大的喜事，不能不通知嶽母一聲，所以他背著我，給我媽打了一個電話，說明了不需要借住她的房子的事，順便也說了我們買房的事，還邀請她旅遊回來到我們的新家住幾天。

我生病那幾日，我媽沒有來。

連個電話都沒有。

當得知這個消息，她卻很快過來了。

她滿臉喜氣，不住地埋怨我：「你這孩子，這麼大的好事怎麼還藏著掖著呢？

「女婿說要請我們吃飯，你怎麼還撒謊說我們出去旅遊了？得虧我反應得快，給你瞞下來了，要不然你讓女婿怎麼想你？

「你是不是還生我氣呢？你這個傻孩子，你不想想，如果我真的把房子借給你了，你婆婆還會這麼大氣地把拆遷款都給你嗎？你能住得上這麼大這麼好的房子嗎？」

她興奮地探頭看。

嘴上喋喋不休：「這麼大的房子，將來我們都來住也住得開，真好。

「圓圓，給我和你爸留個朝陽的房間，我們老寒腿，可不能受潮。」

8

我火氣不斷往腦門上衝，忍不住打斷她：「誰說我要叫你們來住了？」

她愣了一下。

滿臉的不高興：「你這個孩子，怎麼剛過好就忘恩負義呢？等我們老了，你難道不養活我們？不住在你這裡，住哪裡？難不成把我們兩個老骨頭丟到馬路上嗎？那你也太沒良心了，會被人家戳脊梁骨罵的！」

我媽龇著牙罵我。

那副神態與村裡的蠻橫潑婦無異。

我心裡越發厭惡，又痛又恨，冷冷地笑道：「你不是還有個大女兒嗎？你給了她兩套房，還怕她將來不養你的老嗎？」

「你怎麼這麼記仇呢？你姐姐過得不好，我幫扶幫扶她有什麼錯？她那兩套房加起來也沒有你這一套好啊！你還不知足，非得去和她爭那個老破小做什麼？

「你覺得我不公平，可是你想想，從小到大我是不是最偏疼你了？

「包括這次也是一樣，你以為我是為了給你姐兩套房，才故意不給你的嗎？你不想想，如果你有房子住，你婆婆這錢不就自己留著養老了，怎麼會給你們呢？

「我一片苦心，你難道就一點都不理解？」

我明明知道她說得不對，不是這樣的。

但是就是無法辯駁。

她的邏輯雖然荒謬，但是竟然能完全自洽。

我煩躁地看了一眼手機，知道宋凱快下班回來了。

我並不想將原生家庭的矛盾帶入小家庭中。

所以我速戰速決，提起之前給她打過去的那一萬塊錢的事。

「既然房子並沒有借住給我們，那把錢還給我吧。」

我媽一臉無法接受的表情：「圓圓，你怎麼變成這樣了？我養你這麼大，你花了我多少錢，這一萬塊，你還得要回去？」

我深吸一口氣，閉了眼：「好，我不要。

「但是媽，以後沒事請你不要上門了，否則，我就把你們做的這些事告訴宋凱。

「以後，你守著姐姐過，她嫁了一個有錢的夫家，能給你們過好日子。離我遠點，省得我把霉氣傳給你們！」

我咬牙逼出狠話，將她驅逐在門外。

自那以後，我再也不登門拜訪。

哪怕是三大節。

宋凱疑惑，我便將事情簡單說了一下。

他沉默了。

不再過問這些事。

我爸會在酒後打電話罵我。

說我是白眼狼，說我是沒良心的賤貨。

各種難聽的髒詞，不堪入耳。

我會聲嘶力竭地回罵過去。

罵到自己渾身顫抖，淚流滿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