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太子蒙冤時,隻有我這個最低微的洗腳婢肯拋下一切陪他被囚七年。
可他沉冤昭雪後,卻嫌棄我地位卑賤,隻想讓我做最末等的美人,將我遠遠地關起來,再不相見。
大殿之上,我拒了那道聖旨,低聲說:「奴不想做美人。」
所有人都以為我要挾恩圖報,以求高位。
「陛下可能不記得,您以前救過奴,所以奴還陛下一命。」
可我隻是迎著年輕帝王陰鬱的目光,俯身叩首,道:
「如今恩報完了,隻求陛下能放奴出宮,奴的心上人還在等奴去找他。」
1
被關在含芳殿的第四天,依舊沒人肯替我開門。
路過的宮人透過縫隙看見坐在門後沉默等待的我,皆嬉笑道:
「明眼人都能瞧出陛下有多厭惡她,倒是她,還在巴巴地等著陛下來呢。」
滿宮人都知道,皇上很厭惡別人提起那段被囚禁的時光。
連帶著,也不想見到陪他一起被囚的我。
我垂眸看著腿上滲著血的布條,沒有作聲。
「你可小點聲,誰不知道啊,這位,即將是未來娘娘了。」
話語中無不帶著諷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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宮中傳聞,皇上會遂我的心願,給我一個位分。
隻是這位分不會太高就是了。
我忍著腿上的痛,望向宮牆外一抹湛藍的天空。
可我的心願從不在這高高的宮牆之中。
讓我念念不忘的,自始至終是教我撫琴寫字、會為我折一枝春日海棠的公子。
2
傍晚時分,含芳殿外終於出現那個熟悉的玄色身影。
我抬手想敲門,卻猛然想起,出寒昭寺後與他的第一次見面。
天子威嚴,他沒了從前的溫和,睥睨著俯身跪拜的我,淡聲說:
「會有人接你進宮,該給你的朕也會給。」
「隻是往後無事不要去找朕,記住自己的身份,莫要肖想自己配不上的。」
是提點,也是警告。
流言並非虛張聲勢,他確實不想見我。
我慢慢放下手,垂眼安靜地等他走過。
可那道玄色的身影卻停在了含芳殿破敗的大門前。
「雲檀。」
良久,他輕輕開了口:
「寒昭寺七年,你有多少真心。」
他這樣問我。
寒風卷起他的衣擺,金線繡制的五爪金龍趁勢翻飛。
氣勢逼人。
那個曾身陷囹圄,迷茫到幾近絕望的殿下,現已挽回愛人,賢臣相佐,名將在側,坐擁萬裡江山。
這很好。
我欠的,已經還清了。
眼角落下一片絨雪,朦朧中,我又想起年少一起縱馬恣意的時光。
於是,唇角也忍不住微微揚起:「阿檀對陛下,從無半分假意。」
很久很久,耳邊隻有風卷起枯葉的脆響。
等我抬起眼睫,門外,早已空無一人。
3
宮燈燃起時,含芳殿卻突然來了太醫。
是誰吩咐的不言而喻。
隻是我不明白,既然已經認定我別有所圖,為何還要派太醫來呢?
白發蒼蒼的太醫看著我潰爛紅腫的腿,忽然皺眉道:
「這是箭傷?」
我抿唇點了點頭。
太醫給我上著藥,嘆氣道:
「貴人莫要怪我多嘴,陛下對您有情,隻是越不過心裡那道坎兒。」
「您順著他點兒,也省得多受這些罪。」
可我曾親眼看見他成親時,是如何小心翼翼地牽過新娘的手,說是如珍似寶也不為過。
他們拜過天地,喝過合卺酒,立過要生生世世相守的誓言。
但我不羨慕。
因為公子曾說,鳳冠霞帔,十裡紅妝,他會給我。
公子向來不肯讓我受一點委屈,旁人有的,我都會有。
見我不說話,太醫無奈地搖了搖頭,留下一瓶藥後,帶著藥箱離去。
含芳殿又陷入一片寂靜。
我輕輕吹熄蠟燭,蜷縮進冰涼的被子裡。
朦朦朧朧中,少年郎歡快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:「我要娶纖華啦!」
隨後,是熟悉的清潤嗓音:
「阿檀,到我身邊來,不要靠近傻子。」
我迷迷糊糊攥緊被子,嗚咽道:「公子,阿檀疼。」
可公子,已經不在了啊……
4
第二天,我正想換藥,含芳殿的大門卻被轟然推開。
來人一身華麗的紅色宮裝,頭戴鳳冠,面容嬌媚。
正是從前的太子妃,現在的皇後,周氏嫡女,周錦繡。
我隻好先跪下行禮。
周皇後有意為難,不讓我起身,我便隻好咬牙忍著痛。
這不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見面。
因為,在東宮時,我是她的洗腳婢,最低微卑賤的那種。
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帶著嘲弄和不屑,周皇後譏諷道:
「雲檀,好久不見。」
「你還是和以前一樣,下賤。」
我垂眸看著地面,保持沉默。
類似的羞辱,甚至於更難聽的話,被囚的那七年,我受過無數,早就習以為常。
「一個洗腳婢,因為對陛下有恩就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?」
「你知道外人都是怎麼議論你的嗎?」
她俯身靠近我,一字一頓說:「自毀清白,不知廉恥。」
周錦繡直起腰身,話語譏諷:
「與陛下在寒昭寺內共處七年,誰還信你是清白身。」
「就連陛下,都覺得你低賤下作。」
她輕笑一聲,十分可憐我一般:「你說你,何苦呢?」
5
他是這樣認為的嗎。
我的手指輕輕顫了顫,恍惚記起被囚寒昭寺的第一個冬天。
也像今天這樣,洋洋灑灑地下著大雪。
寺內苦寒,我們沒有足夠御寒的冬衣。
他病糊塗了,握著我的手,又哭又笑地說胡話。
寺內懂醫的老方丈說,不成了,閻王爺要他的命,誰也拉不回來。
我不肯放棄,冒著大雪去後山採藥。
他喝不進,我就硬灌。
一碗不行,就兩碗。
他奄奄一息,滿身狼狽,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了:
「阿檀,算了。我命數已盡,強求無益。」
我被他快斷氣的樣子嚇得直掉眼淚,卻還是執拗地說:
「不能算了。殿下,你要活著。你活著,才不會順了外面那些蛇蠍心腸之輩的意。」
寒風野獸一般在窗外嘶吼,他呢喃著我的話,眼底恨意漸顯。
「好,我活著。」
他咽下我喂過去的湯藥,一遍遍說:「我不死,阿檀,我們都不死。」
「我們活著出去,不順他們的意。」
好不容易留下他一條命。
他清醒後,握著我的手,低聲說:
「阿檀,以後的路,我們一起走,千萬不要散了。」
我輕輕抽回手,垂眸應道:「殿下,阿檀身份低微,不能與您並肩。」
「可以的。」
他眉眼柔和,緩聲說:「阿檀在我心裡,是月亮,千金不換。」
殿下很喜歡月亮。
殿下說,我是他的月亮。
他說的明明是,我可以和他並肩,是他的月亮。
6
因為跪得太久,我的腿傷又嚴重了一點。
藥被周皇後拿走了,我隻好用布條緊緊地纏住傷口,防止流血過多。
我知道,周錦繡不僅看不起我,還恨我。
當年太子蒙冤,東宮傾頹。
先帝下旨,令廢太子及其妻妾囚於寒昭寺。
東宮的鶯鶯燕燕個個哭哭啼啼,埋怨自己紅顏薄命。
太子獨自一人在書房坐了半宿,最終捏著幾張被墨洇透的紙出來。
讓想走的人,來他這裡領和離書與賣身契。
一時間,東宮的人散了個幹淨。
就連太子妃周錦繡,也拿了放妻書匆匆離開。
整個東宮,隻有我這個最低微的洗腳婢,毅然拋下一切,跟著太子入了寒昭寺。
有人贊我故舊不棄,也有人笑我蠢笨無知。
但被議論最多的,還是棄了太子的周錦繡。
七年時光,恍若隔世。
就算周錦繡沒有被責罰,流言卻還是讓她夜不能眠。
她害怕我會壓她一頭,更害怕皇上會因此對她懷有芥蒂。
可我從沒想過和她爭。
我隻是,想了卻因果,快些去找我的公子罷了。
7
周皇後離開的第三天,又有人推開了含芳殿的大門。
隻不過,這次來的人,臉上堆著阿諛的笑。
「貴人,陛下宣您去朝政殿觐見呢。」
他殷切地扶住我的胳膊,神情不變:
「皇後娘娘說了,什麼該要,什麼不該要,您心裡應當清楚。」
「若要了不該要的,這宮裡頭少一個兩個無關緊要的人,可容易得很。」
這人,是周皇後的手下。
我垂下眼,低低應了一聲。
其實人是殺不死妖的,隻是經過這麼多年,我的妖力所剩無幾。
凡是能殺死人的,現在也能殺死我。
「宣雲氏進殿——」
太監尖細的嗓音將我扯回神。
朝政殿的門檻很高很高,我有些狼狽地跨過。
而後,又艱難地撐著傷腿跪在地上。
「奴參見陛下。」
大殿肅穆,良久,才傳來一道有些喑啞的低沉嗓音:
「雲檀,你的腿怎麼了?」
我的腿,是在他登基大典遇刺時,替他擋了一箭留下的傷。
當時他隻顧著去救混亂中落水的周錦繡,沒有看到傷了腿差點死在刺客手下的我。
我低眉應道:「回陛下,舊傷復發而已。」
舊傷。
原本想宣完旨就把人關起來的謝沉州猛然想起,那年他眾叛親離,整個東宮隻有一人陪他受了重刑,留下渾身的病根和傷疤。
與他在破敗冷清的寒昭寺裡,苦苦熬了七年。
8
一旁的太監展開手中的聖旨,朗聲讀道:
「雲氏阿檀,於朕微末時……」
「停下。」
座上那人突然淡淡開了口。
我下意識抬頭,卻撞進他沉暗的眸子裡。
謝沉州神色平靜,隻是眼底稍有波瀾:
「原先是想封你為美人,但朕現在以為,封美人太過委屈你。」
「來人,重新擬旨。」
他斂眸,沉靜道:「封雲氏為貴妃,賜住鳳祥宮。」
鳳祥宮是歷代皇後的寢宮,就連周錦繡,也隻是被賜住一旁的安華宮。
霎時,大殿之上哗啦啦跪下了一大片朝臣。
「陛下,不可啊!」
「貴妃之位非同小可,請陛下三思!」
……
反對聲音最大的,還屬周氏一派。
我在嘈雜聲中輕輕開了口:
「陛下,奴不想做美人,也不想做貴妃。」
話音剛落,殿中倏然靜下,有大臣怒斥道:
「你一介宮婢,難不成還要貪圖皇後之位?」
謝沉州微抿了下唇,妥協一般,問:「你想要什麼?」
「陛下!」
「陛下三思!」
大臣們又激動起來,仿佛我想要的,是他們的命。
謝沉州斂眉,掃視一圈,再無人敢開口。
「陛下可能不記得,您以前救過奴,所以奴拼死也要護陛下周全。」
我在謝沉州陰鬱的目光中俯身叩首,低聲說:
「如今恩報完了,隻求陛下能放奴出宮。」
「奴的心上人,還在等奴去找他。」
人世間百年流亡,我想要的,從始至終隻有一個公子。
「砰——」
倏然一聲巨響。
龍椅之前的御案,竟直接被向來喜形不露於色的帝王一手掀翻。
「你十二歲入東宮,侍奉太子妃兩年。十四歲隨朕被囚寒昭寺,七年中,除寺內僧人,從未獨見過任何人。」
雖壓抑著怒氣,他的聲音卻依舊清淡:
「阿檀,想要什麼直說便是,不必如此。」
謝沉州的目光陰沉沉地落在我身上。
他在讓步。
「奴沒有騙您。」
我抬起頭,看著他冷肅的臉,慢慢說:
「阿檀與他少年相識,約定好了要相伴終生的,不能食言。」
「住口!」
謝沉州聲色俱厲,冷眼看我許久,才堪堪穩住發顫的嗓音:
「寺內七年獨處,就算朕放你走,又有誰敢要侍奉過天子的女人。」
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。阿檀,他娶不了你。」
9
「他娶不了你。」
這句話虛虛晃晃傳到我耳朵裡,變成公子悲愴無奈的聲音。
「阿檀,我娶不了你了。」
我仍記得那天的情景。
天道重建三界秩序,妖族卻被排除在外。
天罰來得猝不及防。
剛被惡妖重傷的公子支著劍將我護在懷裡,替我擋住了所有天罰。
天道要誅盡妖類,誰都在劫難逃,包括公子。
可他卻仍想為我尋求一線生機。
向來一塵不染的公子滿身狼狽,他拼盡全力撕裂時空,將我推了進去。
「跑,阿檀,不要回頭。」
公子咳出一口血,顫聲對我說:「一直向前走,千萬不要回來。」
被卷進時空裂縫之前,我聽見公子微弱的尾音消散在呼嘯的風聲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