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「對不起,阿檀,我娶不了你了。」
南海沒落後,是公子將身為鮫人族公主的我帶回妖王宮。
讀書識字,明理辨事,全是他一點點教會我。
那是陪了我三百年的公子,那是從不肯我受一點委屈的公子。
我們就快成親了啊。
我忍著淚,逆著時間溯流,拼命往回趕。
卻隻找到一片染血的衣角。
後來,我受了三千四百五十道天罰,跪行通天梯,執意向天道要個說法。
神獸朱雀於心不忍,告訴我,妖族生性暴戾,被誅是必然。獸類若再生靈智,人界必將動蕩。
公子並沒有魂飛魄散,他的最後一絲殘魄被人皇之子散盡修為護送進了轉生鏡。
朱雀勸我離開,她說:「雲檀,他隻有一世時間,轉生鏡已經不許妖族轉生了,你要盡快。」
於是我不敢懈怠,輾轉世間百年,執著於尋找公子的蹤跡。
我很怕,連他最後一面都見不到。
10
我欲擒故縱想要皇後之位而惹得皇上震怒的事傳遍了皇宮。
被再次關進含芳殿後,連給我送飯的宮女都不肯來了。
Advertisement
幸而我非人族,並不需要五谷雜糧維持生命。
隻是我妖力殘留不多,腿傷遲遲不肯愈合。
一天中,我有大半時間都在昏睡。
夜間,我自夢中醒來,卻見窗邊佇立著一個沉默的身影。
窗外雪光照亮他半邊沉寂的側臉,謝沉州微微偏頭望向我,聲音很輕:
「今歲雪大,倒又讓我想起在寺內苦中作樂的日子。」
「往日不可追。」
我淡聲回道:「陛下受命於天,來日之路必將光明燦爛。」
室內落下一片寂靜。
良久,我才聽到他低聲說:「我們約好過,以後的路一起走,不要散了。」
我抬眼望向他,卻見他臉上映出一片黯然。
「陛下。」我微微嘆了口氣,「不是走散,是這條路,已經到頭了。」
「誰說到頭了?」謝沉州上前握住我的手腕,眼底執念盡顯,「隻有我死了,這條路才算到頭。」
我用力掙扎,他卻攥得更緊。
「阿檀。」謝沉州垂眸望著我,陰翳遮住了他的情緒,「我可以先給你皇貴妃之位,皇後現在……」
「陛下,不用了。」我輕輕打斷他,「皇後也好,皇貴妃也罷,都非阿檀心中所念。阿檀,隻想出宮。」
「那寒昭寺七年算什麼?」
謝沉州的手在發顫,眼底露出幾分迷茫,咬牙問我:「什麼苦都吃了,為何現在又要離開。」
他松了力,我便把手抽出來,跪到地上,低聲說:
「寒昭寺七年,不管陛下信不信,確實是報恩。」
「阿檀有心上人,也確實,對陛下沒有其他想法。」
室內隻餘蠟燭燃爆的輕響,半晌,他才漠然回答:「我不信。」
「你的話,我不會再信一個字。」
說完,他轉身離開,孤寂的背影瞬間被漆黑的夜所吞噬。
昏暗的燭光下,我抬起頭,卻看見,一旁帶有粗糙木刺的立柱上,竟滿是斑駁的新鮮血跡。
11
大約是皇上夜間來含芳殿的事情被傳了出去。
周皇後帶著人來,將含芳殿的東西砸了個幹淨。
我被她的手下壓制著跪在地上,周皇後面色陰沉,抬腳踩上我的手指,用力碾壓。
她看著我蒼白的臉色,冷笑道:
「果然是賤婢,腌臜心思多,竟勾得陛下夜半也要來此。」
十指連心,痛楚讓我說不出來半句話。
周皇後蹲下身,看著我腿上的傷,輕輕嘆了口氣:「傷這麼深,很痛吧。」
「本宮這就來幫你好好治一治。」
她笑著,接過宮女遞來的匕首,而後毫不猶豫地刺入我的傷口。
刀尖攪弄著我的血肉,我感覺妖力在隨著血液慢慢流失。
一旦妖力枯竭,我便會從世上消失。
但我現在還不能死,我還沒有找到公子。
我拼盡全力擺脫鉗制,伸手死死攥住周皇後的胳膊,一點點把刀尖抽出傷口。
周皇後吃痛,奮力掙扎。
撕扯間,我失去平衡,狠狠摔在了地上。
而我手中的匕首,卻在無意間劃破了周皇後嬌美的臉。
一瞬間,血流如注。
周皇後捂住臉,跌坐在地上,驚恐尖叫:
「來人!快來人!叫太醫!」
室內人亂作一團,我用手撐著地,隻覺得腦袋昏昏沉沉,無論如何也使不出來半點力氣。
殿外似有雜亂的腳步聲響起。
我費力地抬起眼,看見謝沉州面色冷沉,懷裡抱著已經暈過去的周皇後。
玄色的衣擺從我身前經過,沒有停留。
12
周皇後受傷暈厥,曾為帝師的周太傅帶著夫人連夜進了宮。
統領御前侍衛的周大公子下值了也不肯離開,帶刀守在皇後寢宮前。
一時間,宮內風聲鶴唳。
大雪如絮。
我跪在朝政殿門前,垂著頭,看白淨的雪一點點被血染紅。
記憶裡,公子為娶我,也曾這麼跪在妖王宮前。
七百多道雷刑,不是妖王不允。
是公子想洗清自己的罪孽,幹幹淨淨地娶我。
公子為妖王長子,名闕修。
謙謙君子,久負盛名,三界有言「如霜似玉公子修」。
隻是這話,不是誇贊,是譏諷公子如玉的皮囊下裹著顆寒霜一般的心。
妖族生性暴戾,三界惡妖傷人事件層出不窮。天道不滿,多次在妖界降下天譴。
妖王為保全其餘同族,下發斬妖令,命長子闕修掌令,遊走三界斬殺惡妖,以平天道之怒。
掌令以來,公子斬殺過剛出世的嬰孩,也處決過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。
面對同族的質問,公子隻回一句話——「寧可錯殺,也絕不能放過」。
公子穿白衣,不是因為喜歡,是在為劍下亡魂哀悼。
向我表明心意那天,公子頭一次換了身玄色衣衫。
他跪在妖王宮前自請天罰,求天道,不要因他殺生太多而牽連他未來的妻子。
七百多道雷刑,沒讓公子彎下半分脊梁。
他笑著對我說,不疼,阿檀別哭,真的不疼。
騙子。
公子是個騙子。
我咬著牙,沒讓淚落下來。
明明隻是跪著,就已經很疼了。
13
最後一絲晚霞也漸漸消散在天邊時,我已經快支撐不住了。
雪花在身上融化,冰冷的觸感給我帶來一絲清明。
朝政殿仍是燈火通明。
不知過了多久,終於有細碎的腳步聲響起。
「雲氏,回去吧。」面白無須的太監居高臨下地看著我,神情輕蔑,「若不是你對陛下有恩,今兒你有十個頭也不夠砍!」
我平靜地聽著他譏諷的話,撐著地慢慢起了身。
一瞬間,眼前的世界都在旋轉。
我扶住一旁的燈柱穩住身形,一點點朝含芳殿走去。
含芳殿偏遠,相當於冷宮一般的存在。
路上,連宮燈都沒有一盞。
我不知道自己摔倒又爬起來多少次。
遙遙看到含芳殿的匾額時,我再次狠狠摔在了地上。
隻是這次,我沒能爬起來。
14
很熱。
我咕哝著向公子撒嬌:「公子,少蓋一床被子都不行嗎?」
他冰涼的手背貼著我滾燙的臉頰,眼神無奈,語氣卻不容置喙:「乖一點。」
我蹭了蹭他的手背,小聲說:「我快喘不過氣了。」
公子猶豫道:「可是,纖華說發熱要保暖。」
他話音剛落,門外就傳來一道柔婉的聲音。
「闕修,阿檀還好嗎?我已經讓沉玄去拿藥了……」
纖華話還沒說完,看到被壓在被子山下的我,驚愕道:「你是準備悶死阿檀一了百了嗎?」
好容易將我解救出來,纖華一邊給我喂藥,一邊數落公子。
我笑,一旁看戲的沉玄也笑。
他抱著劍湊近:「闕修這人就是沒我穩重,纖華,你說是不是?」
公子微微笑了笑,輕飄飄道:「是啊,這一國之君就是要穩重的人才能勝任。依我看,三殿下最合適不過。」
沉玄瞪他一眼,轉身坐到窗臺上,叼著酒瓶子裝傻:「誰是三殿下?誰啊?」
纖華一向懶得搭理沉玄,她給我蓋好被子,柔聲說:
「阿檀睡一覺吧,睡一覺病就好了,我們在這裡守著你。」
困意湧上來,眼前隻剩三道模模糊糊的人影。
我隻來得及低低地應一聲,就瞬間沒了意識。
好像沒有睡很久,我就被人輕輕搖醒。
「阿檀,快起來,附近出現了惡妖,我們要趕路了。」
公子牽著迷迷糊糊的我往外走,纖華緊隨其後。
我迷茫地望了望身後:「公子,可是沉玄還沒有跟上來啊。」
可公子隻是面無表情地向前走。
我又焦急地問纖華;「纖華姐姐,沉玄去哪裡了?」
可纖華和公子一樣,也面無表情地向前走。
他們越走越快,我的腿卻像灌了鉛一般重。
我拼命地追,可怎麼也追不上,
「公子!纖華姐姐!你們不要我了嗎?」
15
額頭上冰涼的觸感將我驚醒,一張戴著玄色面具的臉放大在眼前。
我倏然一驚,下意識想坐起來,卻又無力地摔回榻上。
這人見我被嚇到,立馬垂首跪在了榻邊:「屬下該死。」
聲音嘶啞,十分怪異。
「你是誰?為何會在含芳殿。」
他依舊垂著頭,用嘶啞的嗓音回:
「屬下燕歸,奉命看守含芳殿。」
我低聲問:「是看守,還是監視?」
「陛下隻說,不許任何人進入。」
他一板一眼地回答。
大約是怕周皇後來我這兒再出什麼意外,畢竟周家勢大,周皇後還有一個正值壯年的親兄長。
頭仍有些昏沉,我倚著床榻問他:「是你將我帶回來的?」
我明明記得自己暈在了外面。
這個叫作燕歸的侍衛將頭垂得更低:「是屬下。貴人放心,屬下自會向陛下領罰。」
我一愣:「領什麼罰?」
「唐突後宮貴人,杖九十。」他語調平靜。
「你不必去。」
我輕聲說:「其一,我並非天子妃嫔,你也不要再叫我貴人。其二,若你真去了,受苦的必將多一個我。」
謝沉州佔有欲太強,也太偏執。
他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。
燕歸似是愣怔了一下,良久,他隻說了一句「屬下告退」,隨後便低頭退了出去。
16
我不知道燕歸有沒有告訴謝沉州他碰了我這件事。
因為我的腿傷變得很嚴重,隻能強撐著走幾步路,很難跨出含芳殿的門檻。
我扶著牆,想倒點水喝,卻沒留意,被凳子磕到了傷腿。
就要倒下去的瞬間,有隻大手從身後握住了我的肩頭,幫我穩住了身形。
站穩後,我回頭去看,卻隻有空蕩蕩一室寂寥。
「燕歸?」我嘗試著喊了一聲。
沒人應聲。
我便也不再喊,慢慢扶著桌子坐下。
送飯的宮女恰巧推門入內,食盒被隨意扔到桌子上,她瞧了我一眼,嗤笑道:
「你這賤人倒是命好,落魄至此也有人伺候著,不如教……」
下半截話被抵在她喉前的劍鋒逼回。
劍鋒另一端,從天而降的燕歸岿然不動地擋在我身前,仿佛隻要我一句話,這宮女的喉管就會立馬被刺穿。
「燕歸,讓她走。」
一聲劍鳴,利刃已然進鞘。
那宮女嚇得臉色發白,跌跌撞撞逃出了含芳殿。
趁著燕歸還沒有原地消失,我問他:「陛下讓你不能出現在我眼前?」
他一怔,隨後搖了搖頭:「是屬下怕嚇到姑娘。」
我望向垂首的他,疑惑:「你一個活人,如何會嚇到我?」
這次他沒有再回答,室內又陷入一片沉默。
我沒再看他,拿出食盒內的碗筷,緩聲說:
「以後不要再神出鬼沒了,守在殿門前就好。」
含芳殿太冷清,多一個人,多少會添一點生氣。
良久,背後響起一道低啞的聲音:「是。」
17
夜間,我倚在榻上看書。
燕歸就握劍站在門外我看得到的地方,背影挺拔。
百年奔波,我很久沒有這麼安心過了,沒一會兒便沉沉睡了過去。
再醒來時,蠟燭早已熄滅,外面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。
腦子依舊有些不清楚,我支起身子,望向門外執劍而立的修長身影,恍惚喚了一聲「公子」。
那人偏頭回望過來,臉上漆黑的面具倒映著雪光,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。
我仍有些愣怔,卻聽風雪中他低低應了一句:「姑娘,屬下在。」
我徹底清醒過來,移開目光,輕聲說:「雪大了,你到屋內來避避吧。」
沒等他拒絕,我下了榻,重新點燃蠟燭。
再回頭時,燕歸站在檐下的陰影中,低聲說:「屬下在這裡就行。」
我靠近一步,他便後退一步。
直到我快要踏入雪地裡,他突然抬起了臉,下巴上猙獰的疤痕驟然暴露在我眼前。
「不要靠近了。」
燕歸漆黑的眸子裡滿是復雜的情緒:「不要再靠近了。」
心底猛然湧出絲絲縷縷的痛楚,這痛楚來得莫名其妙,甚至讓我失了聲。
我隻好抬起手,將胳膊上搭著的外衫遞給他。
許久,才找回聲音:「天寒,你不要凍壞了。」
18
屋內燈火搖曳,燕歸微微抬眼,瞧見那瘦弱的女子俯身,輕輕吹滅了蠟燭。
一切復又陷入黑暗。
燕歸悄無聲息地移到窗邊,用身子擋住試圖鑽進室內的雪光。
身上的外衫雖老舊,卻柔軟潔淨。
藏在衣內,傷痕累累的手小心翼翼握住一截衣角。
忽然,又如夢初醒地松開。
他今日失態了。
因為含芳殿裡陛下命他保護的姑娘,實在太像夢裡的那個身影了。
那是燕歸自及冠後開始做的夢。
夢中他始終看不清那個姑娘的臉,隻能聽到她日復一日地低泣。
她說自己疼,她問你在哪兒。
被所有人驚嘆不要命也不怕疼的燕歸,頭一次知道了什麼叫錐心之痛。
他輾轉各地尋找那個身影,卻一直無果。
直到陛下命他來含芳殿,不惜一切代價保護裡面住著的人。
真的,實在是太像了。
越克制,藏匿的感情就越洶湧。
燕歸甚至不知道這感情從何而來。
她靠進一步,他便不得不後退一步。
因為他是君,而他為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