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
陛下遲早會娶她。
況且陛下對他有知遇之恩,如果不是陛下,作為周家外室子的他早就死在了當年的那場大火之中。
他說過,會誓死追隨陛下。
又怎麼能,對陛下心愛之人懷有那樣的感情。
或許,是他認錯了人吧……
燕歸闔眸,壓住心底紛雜的思緒。
19
一夜無夢。
出寒昭寺後,我幾乎再沒睡過這樣好的覺。
門外積雪已深,我披衣下榻,剛想開口喊燕歸,便瞧見從門外進來一個許久未見的人。
這些天不見,謝沉州似乎清減了不少。
他看著我,欲言又止,最終隻是側身讓跟著的太醫上前。
看傷、上藥,自始至終沒有一人開口。
直到太醫離開,謝沉州看著我因忍痛而泛白的臉,低聲問:
「阿檀,你是不是在怪我沒有早點來看你?」
「陛下不要多想。」我隻垂眼看著地面,「皇後娘娘為一國之母,阿檀身份低微,不敢與之相比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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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阿檀。」
謝沉州的聲音有些啞:「隻要你願意等一等,皇後之位,我可以給你。」
我輕輕笑了笑,抬眼望向他:「多謝陛下,隻是阿檀等不了了。」
「有人還在等阿檀呢。」
「這麼喜歡他嗎?」謝沉州自暴自棄一般問。
我終於露出幾分真切的笑意:「很喜歡,很喜歡,願意為他做任何事的那種喜歡。」
謝沉州垂眼望著我,喉嚨滾動,半晌,澀聲問:「那我呢?」
我慢慢收了笑,低聲道:
「陛下有賢臣良將,更有萬裡江……」
「你知道我不想聽這些!」他緊緊盯著我,語氣中竟含了幾分哀求,「阿檀,留下來,陪著我。」
「對不起……」
「砰——」
我的話音被博古架倒下的巨響隱沒,殿外宮人被驚動,想進來探查情況。
「都滾!」謝沉州一腳踹翻倒在地上的花瓶。
碎瓷四濺,瓷片在我眼中逐漸放大。
「錚——」
熟悉的劍鳴聲響起,再抬眼時,燕歸一身黑衣,正持劍立在我身前。
而謝沉州站在對面,眉眼陰鬱,看著我與燕歸,自喉間溢出一聲令人膽寒的低笑。
20
我被鎖進了謝沉州的寢宮裡。
腳踝上的鎖鏈說長不長,說短也不短。
除了上早朝,謝沉州幾乎不出寢宮。
「阿檀,梅花開了,你要去看看嗎?」
「阿檀,你看這根簪子,喜歡嗎?」
「阿檀,你想吃什麼?我讓御膳房做。」
「阿檀……」
就算得不到我的回答,謝沉州卻依然樂此不疲。
「阿檀,你最愛的甜糕,要不要嘗一口?」
我輕輕扭開臉,下巴卻又被謝沉州鉗制住。
他面無表情:「吃一口,燕歸,少受一天罰。」
這些天來,燕歸不知道被謝沉州派去做了什麼事。
每次回來總是帶著一身的傷,匯報完公務,還要再受九十杖責罰。
腦海中浮現出那雙漆黑的眼睛。
於是我慢慢張開嘴,咬了一口謝沉州手中的甜糕。
他終於露出一個笑,愉悅道:「乖。」
21
被鎖住的第二十三天,謝沉州突然忙碌了起來。
寢宮裡又隻剩下我一個人。
看著窗外枝頭新抽出的嫩芽,我怔怔出了神。
當初沉玄硬生生扭轉了公子必死的結局,也改變了自己後世的命運。
他本該安安穩穩度過一生,做後世人人贊頌的明君。
可朱雀卻告訴我,他這一世的結局是眾叛親離,含冤而死。
我費盡心力將他拉出了泥沼,自己卻也卷進了命運的漩渦之中。
當初的決定,真的正確嗎?
如果,我本來就是這樁因果裡的一環呢?
似乎有一雙無形的手,在推著我向前走,去往那個不變的結局。
因心中鬱結,我生了一場病。
謝沉州不分晝夜地守著我,連喂藥都要親自來。
我的病卻仍然不見好。
他心中焦急,便信了一個十分可笑的法子——衝喜。
他要封我為皇後。
我問他周皇後呢,他隻讓我不要管旁人,安心等著封後大典。
發生了這麼多事,燕歸也徹底消失。
要我如何能安心?
22
這天,依舊是我一個人待在寢宮之中。
殿外,卻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。
「娘娘!皇上真的不在寢宮裡!」
「娘娘!皇上有令,外人不得入內!」
「都滾!你們都在騙本宮!皇上呢?」聲音逐漸逼近,「皇上!臣妾父親為國鞠躬盡瘁!怎麼可能會有謀反之意!您要明察啊!」
我抬起眼,看見周錦繡披頭散發地跪倒在殿前。
目光交匯,她的哭喊聲哽在喉中,變成尖厲的怪笑:「你在這裡!你竟在這裡!」
「穢亂後宮他都舍不得殺你,費盡心思將我周家誅盡就隻為將你捧上皇後之位。」
「雲檀,你贏了。」
周錦繡擦掉眼淚,瞧著我,臉上又帶了些幸災樂禍的笑:
「但你的心上人,那個醜陋不堪的侍衛,他也得死。」
「他啊,是周家的外室子。皇上親自下的旨,念其有功,賜鸩酒一杯。」
寢殿空空蕩蕩,周錦繡的聲音仍回蕩在我耳邊。
「雲檀,是你害死的他!」
我怔怔地站在原地,忽然落下一滴淚來。
燕歸不能死。
腦海中突然閃過這麼一句話。
23
我驅動身體內所剩無幾的妖力砸碎腳踝上的鐵鏈。
識海逐漸籠罩住整個皇宮,我看見燕歸衣衫單薄,垂眸跪在周氏族人之間。
他沒有戴面具,臉上猙獰交錯的疤痕暴露在日光之下,顯得更加恐怖。
鸩酒被端到他面前,他卻微微抬頭,隔著虛空,遙遙望向了我的方向。
漆黑的瞳孔中,仍無半點波瀾。
胸腔中氣血翻湧,我咽下喉間的腥甜,拼命朝燕歸的方向趕。
天空逐漸變得昏暗,偶有幾聲驚雷炸起。
這是天道發覺仍有妖存於世間,要再次下達天譴的前兆。
刑臺幾乎已經浸泡在了血裡,周家人的頭顱骨碌碌亂滾,圍觀百姓皆被駭得啞了聲。
「燕歸!」
我聲嘶力竭地喊他,拼命推開侍衛往前跑。
刑臺上的燕歸不可置信地抬起眼,看見滿臉是淚的我,他扯了扯唇角,露出一個淺淡的笑。
似是安慰。
可下一秒,他就猛地嘔出一口烏黑的血來。
我驚恐地向他伸出手,卻被一道天罰砸在了背上。
血肉翻飛,侍衛被嚇得不敢再上前。
我跪倒在燕歸面前,唇角溢出一絲血。
「姑娘……」
他慢慢抬起手,想替我擦掉血,卻無力地倒在了我懷裡。
血蹭在了他的額頭上。
我想去擦,卻眼睜睜看著那滴血融進了他眉間。
懷裡人的溫度越來越低,一頭烏黑的發絲也在慢慢褪色。
能融進我的血,一頭白發如銀。
這是,公子啊……
「公子……」
我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,隻抖著手,緊緊抱住他。
可懷裡的人已經徹底沒了生息,隻餘眼角一滴將落未落的淚。
「公子,對不起。阿檀太笨了,沒有認出你。」
我把臉埋進他的頸窩裡,尋求保護一般的姿勢,嗚咽著道歉:「對不起,都是阿檀的錯……」
「還不快把皇後帶回來!」
懷裡的公子突然被搶走,我也被扯下臺。
「還給我!把他還給我!」
我拼命掙扎,卻被緊緊抱住。
隻能眼睜睜看著,公子和周家人一起被丟進大火之中。
火越燃越旺,似乎要將一切吞噬。
我吐出一口血來,良久,才從喉間逼出一道悽厲的吶喊:
「那是我找了很久很久的人啊!」
24
因我擾亂法場秩序,又在眾多百姓眼皮子底下抱著周氏餘孽不放。
百官聯名上奏逼謝沉州將我關進了詔獄。
這會兒,應該正在哭天喊地請謝沉州將我就地正法。
畢竟我禍水的名聲早就傳遍了大街小巷。
其實也用不著他們動手,我本就快死了。
我的妖力已經完全消散了。
過不了多久,我就會從世上消失。
詔獄很難見到陽光,我蜷縮在牆角,隻沒日沒夜地昏睡。
不知過了多久,謝沉州來接我了。
「阿檀,沒事了。」
他握住我的手,輕聲說:「一切都結束了,我們可以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了。」
我慢慢抬起頭望向他,張了張嘴,卻沒發出任何聲音。
我說不出來話了。
每個太醫的說法都不一樣,但歸根結底又都相同——
我徹底啞了,治不好了。
謝沉州想發火,卻又怕嚇到我,隻得穩住聲音低聲道:
「阿檀別怕,能治好。天下大夫這麼多,一定能治好。」
隻是尾音泄露了一絲輕顫。
我平靜地望著地面,依舊沒有任何表情。
恍若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形玩偶。
25
謝沉州試了很多方法,都沒能讓我做出半點反應。
隻有在含芳殿裡,我的神情才會有一絲起伏。
一向殺伐果決的帝王看著乖乖坐在門檻上,仿佛在等著誰的我,忽然背過身去,肩膀微顫,竟像是落淚了。
「阿檀,我該怎麼辦。」
他迷茫地握住我的手,像個找不到歸途的孩子。
可我隻是望著他,一雙眼睛平靜無波。
二月四日,立春。
我沒有睡覺,反而是坐在了含芳殿外的臺階上。
今夜的月亮很圓,是個團圓的日子。
我開心地哼起幼時公子教的童謠,借著月光,看自己的雙腿一點點變得透明。
「妖怪……妖怪!」
我循聲望去,看見周錦繡緊緊攥著一把匕首,神色驚恐。
我沒有搭理她,繼續哼著童謠。
「妖怪!都怪你!」周錦繡胡亂揮舞著匕首衝上來,哭喊道,「還我父親母親!」
匕首劃破側臉和脖頸,我卻像是感覺不到痛,隻是倚著門框哼童謠。
不知過了多久,她像是累了,扔了匕首,跪在地上呆呆地看自己手上的血。
「阿檀?」
她怔怔地抬眼望向我,眼中忽然滾出一顆淚珠。
「阿檀!不要!」
她突然向我撲來,想抱住快要消散的我,卻隻撲了個空。
最後的最後,快要完全消散的瞬間,我隻聽到一聲悽切的嘶吼。
「阿檀!我是纖華啊!」
26
血珠迸濺到謝沉州的眼睫上,將他的世界染成一片血紅。
他扔了劍,看著地上已經沒有了氣息的周錦繡,身體裡卻忽然湧上一股撕心裂肺的痛。
謝沉州想, 應該是他太想阿檀了。
怪他,不應該心軟留下周錦繡。
否則也不會讓她有機會害了阿檀。
阿檀現在, 連生死都不確定。
他甚至不能親手給阿檀報仇。
因為周錦繡在詔獄自盡了,吞炭而亡。
詔獄的牆壁上還留有她用血寫的三個大字——「對不起」。
謝沉州輕嗤,他才不信周錦繡這樣的毒婦會真心悔過。
接過宮人遞過來的帕子, 謝沉州一邊往外走,一邊冷聲吩咐:「隨便找個地方扔了,扔遠點。」
此後的每一年,他沒有一天放棄過尋找阿檀的蹤跡。
可是, 仍然毫無頭緒。
一年復一年,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, 謝沉州終於放棄了。
也許阿檀已經死了。
時間過去太久了,就算阿檀死了,他的心底也泛不起任何情緒了。
謝沉州再也抵不住前朝壓力,同意選秀。
可就在秀女進宮的前一天, 他做了一個夢。
夢中高貴的神鳥問他是否一直在找一個人。
「會有人接你進宮,該給你的朕也會給。」
「後此」神鳥說想找到她就要知道很多事, 而這些事會讓他非常痛苦,即便如此, 也願意嗎?
他答, 願意。
神鳥說, 如你所願。
今夜本是非常平靜的一夜,宮內到處喜氣洋洋, 因為明日,秀女便要入宮了。
又要開啟新篇章。
宮人照常為宮燈添油, 以免皇上忽然出行。
突然一陣狂風刮過,吹滅了所有宮燈。
一片漆黑,那位九五之尊的寢殿中卻突然傳出一陣真切的悲泣。
聲聲悲涼,聲聲悽切。
……
27
又是一年冬, 今年新帝登基,減免賦稅,全國上下一片喜氣。
隻是長安街突然多了個瘋瘋癲癲的叫花子,懷裡抱著個破包裹,誰都不讓碰。
有好奇的人搶過來看過。
抖開包袱,卻滾出個駭人的頭骨來。
大家都嫌晦氣, 見他就打,久而久之, 那叫花子白天就不敢出來了。
新春時, 有個富戶人家在街上搭了個戲臺,請大家免費聽戲。
臺上角兒正咿咿呀呀唱著「前生今世, 因果輪回,錯!錯!錯!」,臺下忽然響起幾道壓抑的嗚咽。
大家扭頭一看,卻見那叫花子念叨著戲詞, 早已淚流滿面。
大家都指著他哄笑起來。
那叫花子沒管眾人的譏笑, 自顧自哭哭笑笑擠出了人群。
此後,叫花子再也沒在長安街出現過。
後來,有人在京城外不遠處的一座懸崖邊發現四座新立的碑,隻是這碑沒有一個字, 倒是一旁樹枝上掛著的布條用血潦草地寫了一行詩:「欲買桂花同載酒,終不似,少年遊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