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就像真的拉了一輩子黃包車的窮苦勞力一樣。
「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這不是沒撞壞嗎……您別跟我計較……」
連聲音都變了。
我一時興起,模仿起他的表情擺出冷淡矜貴的模樣,低頭檢查盒子,連嘴唇都不敢掀動,「街角有兩個人盯著你呢。」
他依然弓腰塌背滿臉急切,「謝謝先生,您大人大量大富大貴。」
我「哼」了一聲,抱著盒子徑直往林司令家走去。
多管了一趟闲事,但我心情挺好,大概是七太太不僅沒罵我,還給了我賞錢的原因吧。
10.
晚上下起了雪,被子就不夠暖和了,我睡得就不怎麼踏實,睡到半夜,聽見窗戶被人輕輕敲響。
我的房間在鋪子的閣樓上,想敲窗,得翻到屋頂上才行!
我心裡一動,立刻起身推開窗戶。
風卷著雪花瞬間撲了我一臉,等睜開眼睛,他的臉就裹在雪花裡出現在窗前。
「方便進去說話嗎?」他溫和地問我,「外面還挺冷的。」
這樣彬彬有禮,讓人心情不好。
我退開讓他從窗戶裡翻進來。
他太高了,閣樓讓他有點站不直,於是他順勢倚靠到窗欄上,兩條長腿斜斜交叉著,將小小的閣樓擠得滿滿當當,「多謝,今天又救了我一次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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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不是會專門來道謝的人。他的謝意應該像那十幾套西裝一樣,隱晦又不惹人懷疑。
所以我坐到床上,披上被子,等他繼續說話。
我沒搭理他,可能這讓他有點尷尬,他摸摸鼻子,終於說出來意,「以後再遇見這種情況,別湊上來,很危險。」
我心裡堵得慌。
他說著話,聲音也沉下去,「以後,離我遠一點吧。」
我冷不丁問他,「你今晚住哪兒?」
他滿臉錯愕,「啊?」
我睡到床上,擺正身子,留出了半邊床位。
他在窗前低頭,我一直沒點燈,窗外的白雪映著白色的窗紙,在他臉上投下一片明暗的界線。
我閉上眼睛。
一會兒,身邊一陣窸窸窣窣,身上的被子輕輕掀起一角,冷意灌到肩膀上,很快被子又蓋好了,寒意消失,被子裡溫暖起來。
11.
這次他離開我是知道的。
因為我睡著睡著突然意識到自己流口水了……
然後猛然驚醒一擦嘴巴,果然流口水了。
更慘的是,我不知道怎麼睡著睡著睡到他身上了,腿搭在他腿上,手搭在他胸膛上,腦袋枕在他肩膀上。
口水流在他胸口的衣服上。
然後他肩膀動了一下,我直覺他快醒了,立刻閉上眼睛裝睡。
睡覺流口水太丟人了,我丟不起這個人。
睡著了就不用丟這個人了。
他好一會兒沒動靜,我正考慮要不要看看他是不是沒醒,就感覺他的手臂環抱住了我的肩膀。
我緊張了一下,立刻反應過來他其實是想把我挪開。
可是他的手臂就這樣環抱著我,將我圈在他的懷裡,好一會兒沒有動靜。
好一會兒以後,他才輕輕地抬起我,整個人悄無聲息地下了床。
不是我說,他力氣也太大了,搬我跟搬塊布一樣輕松。
我閉著眼睛,順著他的力道翻了個身,對背著他,聽見窗戶被推開,發出「吱呀」一聲。
一陣冷風吹進房間。
隨後沒了動靜。
他走了。
我想,依然背對著窗戶一動不動。
然後身後的床板「嘎吱」一下,被子被壓住,我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我頭頂上一掠而過。
千鈞一發之間我閉上了眼睛,不知道他發沒發現我在裝睡。
不過也不重要了。
因為我聽見他在我身後輕輕說:「再見。」
再見。我心裡跟他說。
12.
冬去春來,暑消秋涼,往復輪回,一眨眼,遇見他後第三年的春天又在綿綿的陰雨裡來臨。
梁小姐在店裡跟張小姐吵起來了。
因為梁小姐跟重慶那邊來的一個三十多的商人定了親,在鋪子裡選布料的時候正撞上張小姐,被她好一陣奚落。
我和幹爹躲在一旁不敢上前,聽著兩位淑女互相叫罵。
梁小姐本來就不滿意這婚事,吵著吵著就落了下風,氣急了,隨手撈起個東西朝著張小姐砸去。
我連忙撲過去擋。
小姐們在鋪子裡吵吵沒關系,受了傷我們可真賠不起。
結果梁小姐砸過來一個茶杯,砸得我額頭一片血。
張小姐嚇壞了,被司機接走了。
梁小姐期期艾艾站著,一腳一腳踢著披肩上長長垂地的流蘇,「那個……不好意思啊……我賠你錢。」
幹爹搖頭拒絕,她堅持要給,眼看著僵持不下的時候,我突然對她說:「這個話我這種人來說或許不好,可是梁小姐,梁先生是為您好。」
她怔了一下,嘆了口氣,驕傲的脖頸垂下去,「我知道,他是想讓我趕緊離開。」
底層人們沒有達官貴人通天的手段,不知道世界到底怎麼了。可是我們有最準確的生存直覺,這直覺告訴我們,
古都金陵,一國首府,如今快呆不得了。
有錢有勢的人家早都意識到了。最近到鋪子裡定衣服的人家越來越少,幹爹說山雨欲來了。
我和幹爹也打算趕緊離開,找個鄉下地方住一陣子。
13.
第二天梁小姐又來了,給我帶了上好的傷藥,闲談間梁小姐慶幸道,「跟著趙先生去山城陪都也不錯,總好過當初跟徐希明定了親結了婚,現在當漢奸太太強吧。」
漢奸。
徐希明。
我久久沒有說話。
他說了再見,就是真的告別。
他不再到我家鋪子裡定衣服,我沒有任何能見他的機會。
我心裡有口氣憋得慌,於是總是故意避開關於他的一切消息。
這麼久以來,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關於他的消息。
漢奸。
我覺得心裡那口氣堵得我無法呼吸。
晚上關了鋪子,我找理由出了門。
大路寬敞平坦,我走得卻忐忑。
到了目的地,是一個燈紅通明的酒店。
人聲鼎沸,珠光寶氣的夫人小姐們挽著衣衫楚楚的老爺先生來來往往,門童在門口點頭哈腰,「一拉西馬賽。」
說東洋話的倒比說中文的多。
白天梁小姐提到今天日本商會將在這裡舉辦晚宴,用的什麼名頭我沒聽懂。
我聽懂的隻有一條,他今晚會在這裡。
我就在對門馬路牙子邊蹲下。
初春的風還很冷,我想著要不要去牆角蹲一蹲,又怕他出來沒看到我。
他要是沒看到我的話,我也不能大聲叫他,萬一給他添了麻煩怎麼辦?
這麼胡亂想一陣,冷一陣抖一陣的,時間居然很快就過去了。
夜色深了,酒店裡客人漸漸散去,四周也寂靜起來。
我心慌,難道他沒來?又一松,沒來的話,是不是說明他跟日本人關系沒那麼親密?
正想著,酒店裡走出來一群穿著東洋服飾的人,裡面夾著一道長身玉立穿西裝的身影。
我立刻站起來,誰知蹲太久腿麻了,一站起來腿麻痛酸脹,根本站不穩,痛得我在馬路邊上連蹦帶跳。
這麼大動靜,對面立刻發現了我。
他看見了我。
我把著一隻腳,在路邊金雞獨立,凍了這麼久,想來臉色也不好看。
對面一群人看了我兩眼,紛紛轉開視線,繼續自己的交流。沒誰搭理我,估計以為我是叫花子。
他也一樣。
他就那麼看了我一眼,神色平靜,表情淡漠。然後他就偏過頭,繼續聽身邊穿著日本衣服的中年人說話。
腳步一點都沒停。
我堵在心裡那口氣一下就泄了。
14.
連著幾晚上我都開著窗睡覺,直到初春的夜風把我吹得鼻涕長流,幹爹連踹帶罵把我弄去藥堂把脈抓藥,那藥真苦啊。
我不想再吃苦藥了,晚上終於關窗睡覺。
又是半個多月過去,天氣暖和起來。春天是穿旗袍的好季節,我和幹爹每天裁剪縫制,忙得不可開交。
因此沒注意,梁小姐說好要來取的衣裳,一直沒來取。
直到她的死訊傳遍全城。
她是自殺的,懸梁。
我捧著她的旗袍去參加她的葬禮。梁老爺頹敗得像是隨時都能坍塌的空心老樹,在梁小姐燦爛微笑的遺照旁木然回禮。
我把梁小姐的旗袍遞給梁老爺,他一打開裝旗袍的盒子就癱軟在地上,摸著旗袍絲滑的料子,眼淚鼻涕一起落下來,哭得面目全非。
梁小姐驕縱,可是人不壞啊,砸到我了,會不好意思地道歉,一連幾天給我送藥找我聊天。
我這麼想著,眼睛有點酸。
從靈堂出來我就看見了他。
他穿著黑色的一身西裝,從我身邊走過,一步不停。
我手指動了動,從他手背上劃過。
然後沒幾分鍾,他被梁老爺從靈堂砸了出來。
梁老爺像隻護犢的困獸,把他剛送進去的物品一股腦往他頭上砸過去,「徐希明!你這個畜生!阿茵從小跟你一起長大,你說隻把她當妹妹不想娶她,我們梁家一個字都沒怪罪過你!你呢!你就看著她被東洋畜生糟蹋!你是個畜生啊!徐家怎麼出了你這麼個漢奸!」
跟在梁老爺身後的是個穿黑長褂的中年男人,眉眼跟他一模一樣。
是他的父親,徐亦均徐老爺。
徐老爺面色黑沉,隻扶住梁老爺,像看他一眼都髒了眼睛一樣,「我們徐家沒有這種數典忘祖的敗類。老梁你放心,阿茵的仇,我們老兄弟不會就這麼眼看著。」
他垂著頭去撿地上的東西,沒有說話。
明明隻要彎下腰就能撿起來的東西,他就是不彎,支稜著用長長的手臂去拿,別扭死了。
15.
晚上我又出了門。
不知道該去哪裡,就在街口來回晃蕩。
逛到半夜,有點冷了,正想回去,黑巷子裡突然一隻手把我拉住,按在牆角。
我還沒來得及出聲,兩隻手臂就把我緊緊抱住,像抱住一根浮木,勒得我胸口痛。
巷口開過一輛小汽車,燈光一晃而過。他在光束還沒照過來時就迅速松開手,把自己藏進黑暗裡。
小車開走了,車燈的光也沒了。
他隱在黑暗裡,我看不到他的表情,隻能聽見自己的心髒怦怦亂跳。
他終於說話了,語氣一點都不好,不像前幾次見面一樣溫和,「你到底在幹什麼?」
我不知道說什麼,所以不說話,隻用力睜著眼,試圖在黑暗裡看清楚他。
他好像更氣了,一隻手伸過來握住我的手腕,
「我說過再見了!我讓你離我遠點!你為什麼不聽話!」
我咬緊了牙關,就是不說話。
黑漆漆的巷子裡就剩下他壓不住的呼吸聲。
「陳豐,我說過再見了。」
他說:「別再來找我。
「別總在路口等著。
「也別總開著窗。
「我不會再來的。」
我終於在黑暗裡看清了他的臉。瘦削,蒼白,脆弱。
我上前一步抱住他。
剛剛被他勒得太緊,手抬不起來,現在換我把他緊緊抱住,「辛苦了。」
他的身體僵硬一下,終於肯低下那顆倔強的頭,深深埋進我的頸窩。
溫熱的液體浸透我的衣裳。
16.
在燈紅通明的酒店門口,他沒看我。
在梁小姐的靈堂前,他沒看我。
我開著的窗,他沒進來過。
可我知道,在酒店門口他不看我才是正確的;在梁小姐的靈堂前,他狠狠咬住嘴角,血吞進肚子裡,也不能抬頭。
他想保護我。
他想保護的人太多。
誰來保護他啊?
我抱著他,他抱著我,兩個人抱在一起哭。
哭完了,他跟我說:「你和陳師傅一起,離開南京吧。」
手裡被塞進兩張紙。
是去陪都山城的船票。
我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,說:
「好。」
17.
我和幹爹在四月初離開了金陵古城,用他給的船票登上了去陪都的船。
很快,戰爭全面爆發。
六朝古都、千年名城、煌煌金陵,血流成河,屍堆如山。
幹爹在院子裡燒紙,燒了一堆又一堆。
整個國家都在燒紙,痛哭、痛罵響徹山城。
18.
第四年春天,我在山城見到了梁老爺和徐老爺。
不過半年多,兩個人蒼老成了半幅骷髏。
金陵城中的產業沒了,剩下的都捐了,雖然留了些生活的家底,衣食無虞,但人的精神卻像被燃盡的紙,隻剩下了一點灰燼。
梁老爺來給我帶信。
他在重慶找了我兩個月,就為了給我帶一封信。
遞給我的時候,他的手顫抖,我的手更抖。
好在並不是遺書。
「春來當回。」
我就在重慶等春天來。
19.
遇見他的第七年,我依舊是個小裁縫。
幹爹過世了,我給他養老送終。
他臨去的時候握著我的手不松,「你和徐公子…」
我點頭。
他握著我的手狠狠拍打,「糊塗!你糊塗!」
又拍拍我的臉,「好好的,好好的。」
然後他就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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