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「小姐……」招娣唇色蒼白,早就沒了血色,整個人像是被打斷筋骨的軟肉般癱在地上,「別跪……奴婢……死不足惜……」
我跪著爬到招娣身邊,握住她的手:「我的命是你救的,怎可讓你為我去死,你還是個孩子,你還沒有攢夠錢去看你娘,招娣,我不會讓你死的。」
第二日一早,母親來到房中,臉上一派愁色。
「宴熹,打死招娣,給王府一個交代,用她的屍體換世子手上你的半截衣袖,此事便了了。」
「可你若是硬要護她,除了嫁給世子,你便沒了別的去路,值嗎?」
母親面容嚴肅,看了一眼床上早就昏死過去的招娣繼續道:「你可知,這蕭炎府上早有正妻,他硬要你,也不過是對此事不屈,除了正妻,他府上妾室數人,這日子,你可怎麼過。」
母親擺擺手,她身邊伺候多年的嬤嬤端了一碗藥進來:「宴熹,當初娘為你買她的初衷便是為你分憂,如今,既然到了為你分憂的時候,你便莫要舍不得,當奴婢的,生來便是為了主子去死,娘知道你對她有些感情,可咱們大家女子,多的是身不由己,這點事,算什麼呢。」
我盯著藥碗,黑乎乎的藥湯泛著濃重的苦氣,嗆得我眼淚直流。
床上的招娣那般可憐,她才不過十二歲,可為了救我,她二話不說就跳下去,那麼小的人,上來便脫了力,無人為她換衣裳,就著一身湿衣裳,又挨了板子,這會身上發著高熱,又被打得血肉模糊。
可從頭到尾,無人贊揚她救主有功,隻一心想著拿她換我的名聲。
「小姐……小姐要淹死了……奴婢來救你……小姐……別怕……」
招娣陷在夢魘中說著胡話,娘轉過頭看她,眼底劃過一絲不忍,掩著帕子遮住眼睛。
我坐到床邊,拿著帕子輕輕為她擦了擦鬢角的冷水,低聲道:「娘,我答應過招娣,要幫她攢夠錢財放她回家,娘,我不能食言。」
「你!糊塗!」
我站起身子,對著母親直直跪下:「昨夜之事,本就是那蕭家世子見色起意,是我自己跳下池子以保清白,若無招娣,我這會早就死在池底,母親怕是連兇手都找不到,母親怎可恩將仇報?」
母親看著招娣嘆息一聲:「你想好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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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看著招娣,笑得眼淚都流下來:「想好了。」
7
得知我願意嫁過去,蕭炎連及笄都等不及,三日後便命人送來聘禮,將我過府的日子定在三個月後。
聘禮送得簡陋,隻三個箱子,比聘一般妾室少了不少,我爹氣得用力捶了箱子,娘打開第一個箱子,箱子裡隻放了一個物件--是我那半截衣袖。
娘氣得大哭一場,稱病閉門不出。
大半個月後,招娣的身子好了許多,得知我要嫁給蕭炎為妾,她大哭了一場。
彼時,十二歲的招娣已經知道,妾在上京意味著什麼。
過府的妾便是奴婢,伺候夫君,伺候主母,伺候得好,主母可網開一面給條活路,伺候不好,便是隨便找個由頭處置了去。
上京中不少妾室,死時連奴婢都不如,一張草席一裹,便像是丟棄的垃圾一般扔去亂葬崗。
我抱著招娣勸她別哭,又掏出一包銀子珠寶給她:「哭什麼,蕭王爺是皇上親弟,顯貴得很,便是他們門上的妾室,也比旁人家的主母尊貴,到底是皇親呢。」
「隻是如今,我嫁過去為妾,便也沒了帶陪嫁的資格,招娣,你也不小了,咱們相伴一場,你回家去吧,賣身契在包袱裡,以後你,自由了。」
招娣哭得眼淚鼻涕直流,又將包袱一把推給我。
「小姐,莫再诓騙奴婢了,奴婢知道,奴婢家裡,早就沒人等著奴婢了。」
「奴婢是被娘賣給的人牙子,隻一貫錢便生死不認,她心裡啊,隻有奴婢那一兄一弟,奴婢,早就沒有家了。」
我才恍然記起,如今的招娣已經是個十二歲的大姑娘,再也不是那個五歲可欺的傻孩子。
她入府不久,我便託人打聽了她的老家,小廝說,她那對爹娘,拿著賣她的銀錢給她兩個兄弟買了一頓肉,她爹逢人便說:「這賠錢貨竟還能換肉吃,早知道,前兩個賠錢貨便不摔死了。」
再後來,她的家鄉起了時疫,知縣怕時疫外傳,便命人封了村,她娘得了病,她爹怕染病,點了火,親手燒了她娘。
後來,沒東西吃,便學著其他的村裡人,吃了她沒染病的幼弟。
這些事,我自然沒有告訴招娣,我想著,她隻是個孩子,心中有個希冀才能好好生活下去,人活著,就得有個盼頭不是嗎。
「小姐,奴婢隻有你,你去哪,奴婢便在哪。」
8
過府時,我隻帶了招娣一個丫頭。
因著是做妾,爹娘臉上無光,並未送我,我坐了一頂小轎,便從方家的院子去到了王府的院子。
當夜,蕭炎喝得爛醉來了我的屋子。
「瞧瞧,到最後,不還是得送上門來。」
我垂著眸子,並不吱聲,蕭炎卻站在我身前,桀骜地昂起頭伸開手臂,示意我為他脫衣。
我不願,坐著久久不動。
我娘教習我多年,從未教過我以色侍人,娘說,以色侍人是那些外室女子的下作手段,學來便是不恥,她從不屑於教我。
隻教我一些主母之道,如何寬宥下人,如何輔佐夫君,如何主持內務,故而這些獻媚的樣子,我並不會。
白色的蠟燭燃著油,微弱的光泛在蕭炎薄情的臉上,他冷嗤一聲,似是沒了耐心,揚手甩了我一巴掌。
「方宴熹,真以為自己是名門貴女,本世子得疼著你寵著你呢。」
「你也不去睜大眼睛好好瞧瞧你們方家,若不是靠著襲爵,你爹那個廢物能有什麼出息,自己沒本事,也沒能耐生出個兒子,你祖父打下的偌大基業,早就毀在你那廢物爹手上了。」
「別以為嫁給本世子為妾,委屈了你,這上京城中,父兄有能耐的貴女多了去了,這主母的位置,怕是怎麼都落不到你個破落戶頭上。」
蕭炎毫不憐惜地將我撲倒在床,撕扯了我的衣裳,丟掉了我的冠釵。
蕭炎是常年流連花樓青巷之人,尋常的路子並不能讓他感到刺激,故而學了許多折磨人的手段,我於他而言,就如同個新得的玩意,他新鮮我的青澀,便變著法折磨。
一整夜,我像是死了一遍又一遍。
9
第二日一早,招娣來服侍我起身。
我渾身無力地躺在床上,一身的傷,蠟油還凝固在雪膚上,紅腫一片,一動,便是撕心裂肺的疼。
招娣心疼得直掉眼淚,擰著帕子為我擦身上的痕跡。
「怎的就會這般呢,小姐乃侯府嫡女,就算是做妾,也沒有這般被他糟踐的道理,咱們回去告訴老爺和夫人,老爺定不饒他。」
若是幼時,我大概也會像招娣這般,對爹娘心存希望,可如今,我隻是扯唇笑了笑。
招娣沒有讀過書,也對上京不夠了解。
蕭炎說得對,我們侯府早就不是從前那般繁榮,自祖父走後,兵權旁落,我爹無實職,隻看中兒女之情,日日與我娘纏綿,無心研習朝堂之術。
這些年,他頂著侯爺的頭銜不站隊,不幫扶,又無甚雄才大略,到最後落得一個孤家寡人的境地,若非皇上還感念祖父恩情,像爹這般的無用之輩,怕是早就貶官京外。
「招娣,別哭,我們才來一日,你若就這般哭哭啼啼,咱們怎的在這王府立足?」
招娣擦擦眼淚,用力嗯一聲,扶著我起身梳洗,往蕭炎正室蘇青房中請安。
蘇青與我不同,她父親乃當朝首輔,是當之無愧的顯貴之後。
見到我,她的眼光便落在了招娣身上:「這便是當初打咱們世子的賤婢?」
我的心一顫,低頭道:「回稟世子妃,當初王爺說,隻要嫔妾嫁入府中,便不再提當日之事,還請世子妃高抬貴手。」
蘇青像是聽到笑話般,笑得花枝亂顫,「王爺大度,自是不會計較,可本妃乃世子正妻, 心疼自己的夫君,不應該嗎。」
不等我開口,招娣噗通一聲跪在我身前,衝蘇青磕了三個頭:「當初是奴婢有眼無珠,傷了世子,世子妃有氣,衝奴婢來便是。」
蘇青撫著鮮紅的蔻丹,嗤笑一聲:「倒是個忠心護主的好狗,既如此,去受十個板子吧。」
招娣毫無二話地起身,跟了嬤嬤出去,沒一會就傳來板子打在皮肉上的聲音,我擰著帕子心如刀絞。
招娣後來告訴我,出嫁前夜,母親曾喚了招娣過去,她知道招娣隨我出嫁,蕭家定會心生報復,招娣若想我過得安穩,就得讓蕭家出了這口惡氣。
招娣沒讀過書,不懂什麼大道理,她隻知道,她挨一頓打,便能換我在世子府安穩度日。
所以,她心甘情願。
10
那頓打之後,蘇青果然安穩了許多。
她雖不喜我,卻到底是當家主母,主母,便得有主母的氣度。
加上蕭炎眼下對我正有興致,夜夜都往我院裡跑,她也不敢過分蹉跎我,怕惹了蕭炎不快。
後宅的女人,說到底,都是仰仗著男人活著,身份再尊貴,也得委曲求全。
入王府半個月後,蕭炎失了樂子,便不再往我院中跑,聽聞側院還養了幾個家妓,那才是蕭炎最樂意去的地方。
我對蕭炎本就惡心,日日服侍過後,都恨不得洗去一身皮肉,他不來,我樂得清闲。
妾室在府中的月俸不高,自從蕭炎不來之後,招娣去領月俸便發現少了幾兩銀子,她氣不過去找,被發俸的嬤嬤罵了回來。
「沒本事留住世子,還有臉來要什麼銀錢,打扮得花枝招展去給哪個野男人看?若你們主子真想打扮,拿自己個兒的嫁妝貼啊!」
招娣氣得喝了一大盞茶,「這王府的人,竟是些狗眼看人低的東西,小姐再怎麼說也比她們強多了,自己個兒是奴婢,還竟學著欺負人的一套。」
我拍拍招娣的後背,安慰她道:「不給便不給吧,我嫁妝還有不少,夠咱們吃喝的,生那闲氣做什麼。」
「小姐如今怎的這般委屈自己。」
我搖頭笑了笑,從前的確因著家世顯赫,自視清高,可自從入了王府,我便明白,所謂的家世顯赫,也不過是驕傲的母親為自己編織的一場夢境罷了。
她是名門之後,自幼便活得高人一等,嫁入侯府時,祖父還在,人人都要捧著她,哄著她,她到了頂端,便再也下不來。
哪怕後來祖父去世,她明知侯府沒了指望,父親不堪大用,她仍是放不下自己的尊位,一遍遍地告訴我:「咱們門楣高,你要有貴女的自覺矜貴!」
我經常想,我若是也如母親般嫁為主母,大抵也會如母親那般將這個美夢繼續編造下去,可是很可惜,我沒能如母親所願坐上主母,這夢,終究是無法繼續。
11
侯府出事是在我嫁入王府半年後。
父親無端卷入一場貪墨案。
據說是太湖的一千戶大人,家中有個不成器的庶子,因著看中一孤寡女子,趁著夜深鑽進了人家中,那女子十分貞烈,眼看反抗不過,便一頭撞死在庶子隨身的刀上,血濺當場。
這千戶大人知道後,為了包庇自己的兒子,重金收買了太湖的縣官,開始,那縣官的確幫著遮掩了下來。
卻不想,去年年初的時候,駐守溫嶺的邊關子弟因打了勝仗,得了天子旨意,可與周邊駐關的將士互換幾月,回家看看老娘幼子,縣官這才知道,那女子根本不是個寡婦,而是駐扎溫嶺的將士夫人。
這千戶在太湖橫行當年,早就引起了百姓不滿,搶佔民女不是一次兩次,那將士隻稍加詢問,便得知了事情真相,當即就鬧去了縣衙。
縣官收了錢,豈會容他鬧?自然是說女子死得突然,並非遭遇不測,而是因病致死,那將士是保家衛國的好兒郎,駐守邊關多年,屢次立功,是個十分有血性的男兒,刀山火海尚且不怕,豈容縣官這般糊弄?
便寫了狀子將縣官告到了御史臺。
那縣官見將士不依不饒,便害了怕,又去找了千戶,千戶嚇得不行,當即掏了幾十萬的銀子交給縣官打點京中。
那御史臺的張大夫正是我祖父的門客,如今能走至如此高位,當初也虧了我祖父提攜,這縣官左右一想,京中大官錯綜復雜,賺錢這一塊, 各有各的門路,與其找那些有門路的大官留下把柄,不若找我父親這種無官職的散侯,將來既不怕受鉗制,也不怕被威脅。
我父親也是個沒脾性的,他見不過是個舉手之勞,便收了人家十萬兩雪花白銀,當真去找了御史大夫。
那御史大夫本不願意,可想著欠了我祖父的人情,便將此事應了下來,我父親以為此事已了,便拿著銀子回了家中。
直到最近,那御史大夫突然有了心氣,覺得將士保家衛國不易,夫人遭此侮辱,卻告官無門,將我爹告上了官家。
官家大怒,當即命人將我爹收監審問,又命人去查了府中流水,果然發現多出的十萬兩白銀,我娘得知此事當即昏了過去,是娘身邊的嬤嬤跑來了王府報信。
「姑娘如今好歹是世子的人,王爺是咱們官家最疼愛的親弟,此事隻要姑娘好生求求世子,咱們老爺定然能平安無事!」
自從見到嬤嬤,招娣就急得不行,她知道我不喜歡服侍蕭炎,又怕我爹出事,急得在廊下團團轉。
「父親……為何會收那些錢物?祖父素來高潔,母親也絕非這樣的人,他……」
嬤嬤擦了兩把眼淚:「姑娘自幼被保護得好,並不知家中諸事,咱們侯府,早就是個空殼了,老爺無實職,也沒有自己的鋪子莊子,府中花錢如流水,他也是不想委屈了夫人和姑娘,夫人得知此事後,氣得吐了血,可到底也說不出怪他的話,這錢,都花在了夫人和姑娘身上。」
我扶住椅子彎著腰喘息,是了,家中丫鬟僕人幾百個,京中官宦但凡喜白事,樣樣開支都需要銀子。
若說品行高潔,可誰能不吃不喝地活著,爹拿了這銀子不光彩,可府中誰敢說沒用這銀子。
「小姐……」
我踉跄地坐在椅子上,招娣趕忙扶住我。
「嬤嬤,您先回去照顧母親,王爺這邊,我去想辦法。」
嬤嬤連連應下,快步出了院子,直到她的背影消失,我才敗下氣來哭泣不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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