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同仙人在一起，已經四十年。

我想學長生不老的仙術伴著他，他卻說我根骨差，勉強給我一本心法，讓我參悟。

我從來不得要領，就這麼蹉跎年歲，從青春到白發。

我卻從沒懷疑過，他給我的修煉心法是假的。

後來，我親耳聽見他說：

「我在此鎮守著她，就算她是先天魔胎，到了這個年歲，這輩子也再難成魔。」

那天我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小屋，把心法狠狠撕碎。

卻從撕碎的心法中，悟了道，成了魔。

1

九月風起，人間滋味，柿紅蟹肥。

心裡記著鶴輕塵今日出關，我早早起身去了集市買了一籃子飽滿的脆柿。

歸途中遠遠聽到有人拍著手唱起歌謠：

「東鄰老妪不要臉，包養青絲小白臉。

「明知仙凡終有別，硬要配對惹人嫌！」

果然又遇到那群頑劣村童。

我不欲和他們爭執壞了心情，快步離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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領頭的不依不饒跟上來，往我身上扔石子。

見我吃疼，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團。

「你賭輸了！她會疼，不是妖，和她那個妖怪夫君不一樣！」

「我哪知道她身為人，會跟不老不死的妖怪搞到一塊！」

普通人不信世上有神仙，更不信神仙會同凡人成親。

他們把樣貌年輕俊美的鶴輕塵當作妖魔。

而我是被妖魔迷了心竅的婦人。

為了不被排斥，每一個住所，我們隻能住五六年。

可隨著我看起來和鶴輕塵的年齡差距越來越大，風言風語更加尖刻了。

我能忍受他們笑我，可是不能忍他們說鶴輕塵是妖怪。

看一眼籃子裡的柿子，我挑了個最大最硬的，朝著領頭的小孩砸去。

可我的柿子還沒有脫手，鶴輕塵給我的镯子就猛然發燙收緊。

我半邊身子都麻了。

手腕卸力，柿子直直滾落地上，沾上了塵泥。

每當我心中有惡念，這隻镯子就會限制我的行為。

哪怕隻是想反擊羞辱自己的人。

鶴輕塵也不讓。

見我不能反抗，小孩們一邊大笑，一邊做鬼臉，過來哄搶我的柿子。

淚水在我眼眶裡打轉，我護不住那些我精心挑選的柿子，甚至連籃子都差點被搶走。

這樣相似的場景其實出現過好多次。

不知道為什麼，鶴輕塵總要防著我去欺負別人。

在他心目中，從來不認為我需要保護。

孩童走前仍然嘻嘻笑著：

「妖精吃人心，他們都是無情的！

「認為妖魔有情的，從來隻有一廂情願的蠢人而已！」

我蹲下來，撿地上僅存的那個沾了泥土的柿子。

手微微一頓。

2

我嫁給鶴輕塵時，親人都告誡我仙人無情，要我玩玩就好，別陷進去。

可是我這一陷就是四十年。

鶴輕塵固然沉默寡言、常年閉關、一副薄情寡性的清冷樣子，可他也真真切切陪了我四十年。

我說話他句句有回應，即使有時隻是一個字。

我安慰自己，不是無情，他的性子就是這樣。

可是我心裡總有種別扭感覺，所以聽不得別人說他無情。

用帕子擦幹淨柿子上的泥巴，我揩去眼角的淚，收拾了一下情緒。

想著又能見到家中貌美夫君，我腳步輕快。

哪知家裡已有不速之客。

他們在鶴輕塵屋中交談，聲音不大不小：

「鶴師叔，您真要將魔胎交予我們？」

「我算出天下即將大亂，必須回去同掌門師兄商討對策，這裡還望你們多看顧。」

什麼魔胎？

鶴輕塵要走了？

不過鶴輕塵走之前還放心不下我，還要別人看顧我，說明我也是他這塵世中難以割舍的人吧？

我心裡甜蜜和苦澀參半。

隻是我不爭氣，根骨平平，一直沒能成功引氣入體，走上修仙之路。

也就不能陪他長久。

想起我們之間不能跨越的壽命阻礙，我心裡又開始一抽一抽地難過。

鶴輕塵長生不老，從來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對壽命如此耿耿於懷。

他安慰我時會說：「等你這輩子壽終正寢，本君還會尋你轉世。」

「可是，轉世就什麼都忘了，我與你花前月下，夜半耳語……」

「前塵和記憶是最無用的東西，若要成仙，必須拋棄這些身外之物。」

我總是想問，既然記憶都是身外之物，情感豈不更累贅，他又為何會愛上我？

可是看著他淡如琉璃的眼眸，我卻隻能默默地把話頭咽下。

我其實不敢問。

難得糊塗，止步當下就好。

3

「隻是我們害怕魔胎，一旦覺醒……」

「我在此鎮守著她四十年，就算她是先天魔胎，凡人百八十年，到了這個年歲，這輩子也再難成魔。

「她拿著假心法修行，你們平日同她說話穩住她心緒，與她像凡人一般相處，平平安安度過此生便無事。」

「師叔，這四十年真是委屈耽誤你了，與粗鄙凡人生活在這靈氣稀薄之地……」

我捏緊了手中的籃子。

竹編籃子上的小刺深深扎進我指尖，我卻恍若不覺。

現在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？

他們口中的魔胎，是我。

原來這四十年，我的所有青春年華，都進了一個囚籠！

什麼夫君，不過是囚牢裡的看守罷了。

我想起四十年前，洞房花燭。

我要剪他頭發，他躲閃了一下。

我笑著向他解釋：

「我們凡人相信，『結發為夫妻，恩愛兩不疑』，新婚之夜，都要各剪一绺頭發……」

最終還是剪了。

兩縷墨黑的發用紅線綁著，放在繡著鴛鴦的錦囊裡。

……

我發現自己有了第一根白發時，是個雪夜。

4

那夜我心中大悸，急忙讓鶴輕塵坐到銅鏡前，解開他的發髻。

長發如墨瀑傾瀉，找不到一星半點花白。

看著院中大雪紛紛揚揚，我拉著他步入雪中，他不解地看向我：

「青時，這是何意？」

我痴痴地看著雪落在他發上，喃喃道：

「如此，也算共白頭。」

鶴輕塵也贊嘆道：「好雪。」

我期待地看著他，想聽他說些什麼。

我不怕俗套，我隻想聽他親口說出愛意，說他懂我。

哪知下一刻他便施了法術，在我們頭上撐起一個無形屏障，把雪隔絕在外。

他客客氣氣地說：

「本君見此大雪，似乎有所體悟。

「閉關十日，若非大事，還請青時勿擾。」

隨後扔下我在大雪中，自己進了靜室。

好像一個美夢突然驚醒。

……他是仙人啊。

我竟然想拉著他徹底沉淪在凡塵裡。

現在我徹底看清了。

海誓山盟皆是假，難怪不願共白首。

還有那本心法！

愛上他之後，我不求能學什麼厲害的法術叱咤風雲。

隻想學長生不老的仙術，得以長長久久伴在他身邊。

他摸我骨骼，說我不是修煉的料子，給我一本心法讓我自行參悟。

若我成功引氣入體，才算踏上修煉之道。

我從來沒有成功過。

失敗千百次，傷心難過乃至於絕望，跪在地上號啕大哭。

無數次抖著手上香，把頭磕破，請求上天垂憐。

哪怕給我一點點天賦，我都會夙興夜寐地練習，決不怠惰。

鶴輕塵袖手旁觀，勸我放棄。

原來我不是全無天賦，而是我最親近的人不希望我練成！

隻因為我是什麼「魔胎」。

難怪他從不憐惜我。

難怪他處處防備我。

今天全有了答案。

我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房中，摸出那本被我翻到破爛的心法，狠狠撕碎，無力地往空中一揚。

一道靈光閃進我的腦海裡。

我全身的經脈被一股巨力衝擊滌蕩，身體好似成了一個貪婪的漩渦，吸著周邊的靈氣。

還有魔氣。

我的意識完全陷入了混沌，迷糊間聽見有人問我：

「你可算上道了，可願接受傳承，重塑肉身筋骨？」

手腕上的镯子傳來灼熱。

我靈臺清明一瞬，輕輕拒絕：

「我還想再等等。」

那道聲音輕笑，似是意料之中：「也好，不破不立，等你徹底死心。」

5

再睜眼時，我處在劍陣之中。

四周全是雪亮的劍，似乎我隻要稍一動作，就會被利劍穿心。

鶴輕塵站在我面前，見我醒來，神情淡淡，像在看著一個陌生人：

「本君本不願你走到今天這一步。」

他的眼神比身邊的劍更讓我心寒。

我擦掉嘴角的一絲血跡，不死心地問：

「為何不趁早殺了我？以絕後患不是嗎？」

他的同門插嘴道：

「那時你還是凡人，師叔願意給你機會，耗費四十年光陰教養你，已是分外開恩！」

「我沒問你！」

我隻是一抬手，那多嘴的仙門弟子就被掀翻出去。

而我手上的镯子似是承受不了，裂成四片。

碎玉落地，聲聲清脆。

我撐著身子站起來，一步步逼向鶴輕塵，持劍弟子則向前縮小包圍圈。

眼看著劍尖就要捅入我的身體，我仍然不懼，拉近和鶴輕塵的距離。

鶴輕塵抬手讓弟子把劍放下。

我看他握著劍垂在身側的右手，一把抓住他的劍刃提起來，讓劍尖直直對著我的胸膛：

「有本事你自己來殺我！我不信這麼多年，你沒動一點心——」

可我話還沒說完，劍尖已從我後心穿出來。

鶴輕塵神色淡淡，卻沒有一點猶豫，直到整柄劍捅到了底，才猛地抽出。

鮮血自我身前噴湧而出。

我的心被捅碎了。

直到失去意識前，我都沒有眨一下眼睛。

死死地盯著鶴輕塵的模樣，像是要把他刻入靈魂。

他把手垂下，我的血也自他劍尖滴下，不留一絲痕跡。

哪怕他皺一下眉，流一滴淚。

我都不會心有不甘，會自己鑽進輪回道。

可是他沒有。

因為他從沒愛過我。

我又聽見那人喚我接受傳承。

這一次，我沒拒絕。

6

眼前漆黑一片。

我彈指一擊，面前出現一條裂縫，晴朗藍天從縫隙裡露出。

從土裡出來，我轉頭看了看我的墓碑。

鶴輕塵剛勁挺拔的字，刻著「吾妻梅青時之墓」。

看著心煩，我隨手將墓碑擊碎。

虛偽至極。

死後才深情，早幹嘛去了。

墳前放著一碟羊奶糕，不知道是誰供奉在這兒的。

我拿了一塊，難吃得呸出來。

歷任魔胎七七四十九天的傳承過後，我功力大增，卻茫然不知應該做些什麼。

遊蕩著到了從未涉足過的魔界，發現真是好生熱鬧。

奇形怪狀的妖魔匆匆來去，長街上打鬥殺戮並不罕見。

有看我臉生想對我動手動腳的，直接被我斷了手腳。

我摸著自己光滑的臉蛋，拉著發梢到眼前一看，濃黑如墨。

重塑的身體，回到了我最好的年紀。

隨手攔住一個匆匆趕路的小魔，他剛剛在一旁看我大開殺戒，嚇得瑟瑟發抖。

「你們這麼急，是想要去哪裡？」

「回大人，萬寶堂捕獲一隻仙人，正要拍賣呢！」

「仙人如何賣？買回去做奴嗎？」

小魔奇怪地看了我一眼，不過還是老老實實回答：

「整隻買太貴了，一般是分開拍賣。

「現殺現剖丹，仙人全身都是好東西啊，我們去了也能分一杯羹！」

現在我對那些道貌岸然的仙人沒有一點好感。

聞言，磨了磨虎牙。

「帶我去。」

小魔不敢違抗我。

魔界沒有人間的長幼尊卑禮義廉恥。

隻知道勝者為王。

所以，也不屑於制造謊言。

反倒是那些仙人，自詡人間正道，卻總是做著勾心鬥角、偷雞摸狗的勾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