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
見我沒有其他責怪或是拈酸吃醋的意思,他語氣倒沉悶了些。
「你的封妃儀式,我一定大操大辦,讓天下所有女子都羨慕你。」
我抓著他手指把玩,說出的話帶了些酸氣。
「再怎麼盛大,重華也不過是個妾妃。」
他這才高興起來:「重華,你才是我的發妻,你在我心中永遠是最緊要的。」
我嬌笑著落了一個吻在他耳畔,「謝謝陛下。」
他有些艱難地動了動身子,轉過去咳了兩聲。
「重華,你別這樣,我想你想得緊......但又怕傷了孩子。」
我沒再說話,安安靜靜睡在他身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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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好笑,他不再用「孤」那樣的自稱,我卻開始一口一個「陛下」叫他。
任何債都是需要還的。
那些該流的血,終有一日會被時間一刀一刀割破血肉地還回來。
我握緊香纓,百歲丸在手心微微發燙。
皇兄,請再等等我。
22
午門擊鍾敲鼓的聲音將我從睡夢中喚醒,起床時烈日當空,韶樂傳遍整座宮宇。
鳴鞭響徹雲霄,封後大典開始了。
小宮女們湊在一起笑,「娘娘,那位可是頂著一張豬頭臉封後的呢,真是太風光了!」
可又怕我傷心,她們一個勁兒地圍著我問我要吃點什麼。
赫連禛給小廚房分了幾位新廚子,一手東楚菜做得很不錯。
我想了想,叫他們去問門外那位,問他會不會做紅豆粥。
她們幾個年歲不大,但足夠伶俐。
紫陽殿一事過後,她們便知曉我與憫蘇是舊相識,此時我說這話,倒也沒誰覺得奇怪。
憫蘇來送粥時,我正倚在案前繡那株未盡的紅豆。
香囊是我從赫連禛身上解下來的,我說他貴為一國之君,怎能佩戴這樣粗劣縫制的東西。
他有些慌,怕我是要扔掉,最後聽到我說會繡好再送給他時,赫連禛很開心。
他抱著我,一遍遍說愛我,說有我真好。
我摩挲著繡布上那滴血,母後看向我的最後一眼仍舊歷歷在目。
「母後......是不是怪我了?」
怪我引狼入室,怪我少女情動毀了東楚百年基業,怪我葬送了東楚子民萬千性命。
憫蘇搖搖頭,他身上的血腥味已經淡了許多,身子也比前些日子利索了。
他說:「娘娘隻會心疼您。」
他走時,我讓他給我尋幾株華年草,小宮女們嬉笑,「娘娘,華年草可是表達相思情愛的植物呀,您是要送給陛下嗎?」
我隻是笑著。
華年草,思華年。
隻需日日佩戴在身,便可好夢安眠,思盡華年。
憫蘇愣了一瞬,片刻後神色微凝,聲音發緊:「是要放在香囊裡麼?您又不會女紅,手上還有傷,就讓憫蘇替您做吧。」
說完他就伸手來拿我手中的繡布。
我第一次這樣狠厲地與他講話:「滾開!」
「不會做本宮也做到現在了,既然做了一半就沒有不繼續做下去的道理,你是什麼東西,本宮的事用得著你代勞麼!」
小宮女被我嚇得不輕,慌忙推著憫蘇讓他趕緊走。
我知道他在看我,但我隻是垂下頭,任由淚水落在那塊早已凝幹的血滴上。
憫蘇,我不能再連累你了。
23
縫香囊實在是件費眼睛的事。
繡了兩個時辰我就開始眼前冒花,出去散步時宮裡顯得尤為空曠。
封後大典冗長繁瑣,大多數人仍在典禮上。
走到馴馬場時,馬嘯長鳴,小宮女和我告狀:
「娘娘,這些馬每天噠噠噠個不停,奴婢覺著睡覺都有馬在噠噠噠奴婢的腦殼!」
我啞然失笑,倒是不曾聽聞西詔有蓄馬練馬的習慣。
小宮女撇撇嘴:「我們西詔的確沒有,但是......燕北有啊。」
聞言我挑了挑眉,來了些興趣。
這些駿馬的馬鞍都塗著新漆,馬镫上的錫銀亮閃閃的,十幾匹馬被養在同一所馬厩中,看著稍顯擁擠。
唯獨有一匹小紅馬,它有自己單獨的馬槽,那雙漂亮的馬尾上編著紅纓,搖頭擺尾,神氣非常。
「本宮想試試這匹馬。」
馴馬官神色瞬間僵硬,「娘娘,您懷有身孕,不太適合騎馬。」
我擺擺手,「無妨,找人牽著馬,本宮坐上去走兩圈,不會有事的。」
馴馬官沒動,他說話間帶著一點來自燕北的驕傲。
「其他馬可以借您玩玩,可這匹馬不行,它是我們公主的專屬。」
說到這,他頓了頓,眼神劃過一絲輕蔑。
「今日已是封後大典,公主已貴為皇後,您還是別觸了皇後娘娘的霉頭。」
這四個字被他咬得很重,可我還是那句話:
「本宮就要這匹。」
許是沒想到我會這麼硬氣,他一時說不出話。
小宮女「哼」了一聲,扶我上馬。
經過馴馬官時,她陰陽怪氣:「封後倒是封後了,可封後前一晚,陛下還在哄我們娘娘睡覺呢!倒是你家......嘻嘻,不說咯!我家娘娘騎馬咯!」
我騎在高頭大馬之上,蒼穹雪松盡收眼底。
小宮女慣會拿腔拿調,她扭頭指著那馴馬官。
「你!還不快來給我家娘娘牽緊韁繩!龍胎若是有恙,你和你主子都擔待不起!」
結果馬騎到一半,太後就遣人叫我去陪著用膳。
冷菜熱菜擺了一桌,太後撂著臉,一句話也不講。
足足兩個時辰,餐盤都撤下去了,我在椅子上如坐針毡,她才說了一句:
「因著你,我們母子大吵一架,你滿意了?」
我惶恐下跪,可她沒給我說話的機會,而是讓嬤嬤帶我去了另一間屋子。
「您前些日子病著的時候,陛下就在做這些東西。」
屋內,是還沒來得及上漆的搖籃,剛剛打磨好的撥浪鼓,以及一件繡到一半的嫁衣。
在東楚,女子出嫁需要至親至愛之人親手繡一件嫁衣,將全部的祝福融入到一針一線中,寓意幸福美滿。
十五歲,我穿著母後繡的嫁衣,嫁給了一見傾心的少年郎。
我告訴過赫連禛,在這個世上,我愛的人隻剩他了。
所以,他給我繡了這件嫁衣。
那場他口中會讓全天下女子豔羨的封妃儀式,權當是我第二次嫁給他。
太後說:「蕭重華,我兒子不能再受傷了,算我求你,你好好愛他。」
我望著這些東西,過了很久才轉身看她:「您多慮了。」
回宮時夜色微涼,推開殿門後,我先看到的是窗沿上的華年草,然後,是赫連禛。
他額上龍冠點著熠熠生輝的金珠,邊沿懸垂著的白玉珠簾抬首時冷冷作響,身上那件金龍出雲的喜服層層疊疊,襯得整個人更是如玉出塵。
今夜是帝後的洞房花燭夜,他卻出現在我這裡。
身後小宮女對視一眼,笑著關上了殿門。
他一把將我拉進懷裡,「母後沒責難你吧?」
我搖搖頭,沒問他為什麼來這裡,沒問他齊若雪怎麼辦。
我隻是抱著他,輕聲說:「好想你。」
他說:「重華,別怪我。」
我迷迷糊糊地夢見了十歲那年夏日,太陽毒辣,我貪涼連喝了三碗紅豆冰。
在花園玩時,摘了幾株華年草拿著玩,結果晚間我就做了一場又一場的夢,嬤嬤叫了我十幾遍才叫醒我。
太醫說,紅豆與華年草,都是表相思之物。
單吃紅豆或是親近華年草都不會有任何異樣,但若是兩者相摻,便會引起夜夜幻夢。
時間久了,傷及內裡,整個人便會神智不清,日日夢魘纏身,渾身無力。
如同相思,讓人飽受折磨。
24
第二日我又去了馴馬場。
剛騎了半圈,啟泰就來尋我。
他說,赫連禛賜了皇兄毒酒,現在,人已走了。
一瞬間我有些恍惚,抬眼間仿佛太陽都生了雙影。
啟泰:「皇上恩典,送娘娘去.......見那位最後一面。」
心底漫上的疼讓我幾近無法呼吸,但又有些欣喜。
我指骨泛白,攥緊了腰間香纓,努力讓自己穩下來。
我問啟泰,「皇兄身在何處?」
「亂葬崗。」
那樣天資絕傲的人,也會被扔進萬人屍堆,與他們一同腐爛化塵麼?
蜷縮的指尖狠狠抵住掌心,我快步乘上馬車。
身後啟泰甩了下拂塵,視線掃過那匹曾專屬於齊若雪的小紅馬。
「皇上說這匹馬日後便賞給蕭娘娘,也望你記著,宮裡的所有東西,都屬於皇上,誰都無權置喙!」
馴馬官回了什麼我已聽不大清,我滿心滿眼隻有皇兄。
亂葬崗漫天烏鴉,如同黑雲壓城在空中盤旋。
啟泰吩咐幾名侍衛驅散這些飛物後,露出了天邊悽涼的紅黃色。
我站在馬車旁,怔忡看著不遠處的皇兄。
他躺在一道水溝邊,其中落滿青苔,難聞的氣味一層層撲上來。
我捂著心口,陣陣絞痛催的我落下淚來。
當年母後生我時在鬼門關繞了兩天一夜,千百種奇珍妙藥才得以將她喚回世間。
後來,父皇寧可被母後揪著耳朵痛罵,也要將剛出生的我抱給乳娘照料。
他不肯讓母後再受累。
可皇兄不放心。
他常常懷疑這個比貓還要小的糯米團子會在某天突然斷氣。
於是他將我抱去東宮,放在眼皮子底下親自教養。
皇兄年長我十八歲,別的少年在他那個年紀時早已生了四五個孩子,再不濟也是良妾妃嫔一大堆。
唯獨他,把全部的心力都用在照顧我這個小娃娃上。
連父皇都在擔心自己兒子的畢生目標也許不是天下太平,而是當個奶媽子。
從小到大,他的懷抱溫暖,掌心寬厚。
而如今,他屍身青白,躺在惡臭之地,像是再也不會醒來。
我的眼淚越滾越多,終是忍不住嚎啕大哭,淚湿襟袖,聲音也帶了些哽咽:「煩勞諸位避讓些許,留本宮與家兄告別幾句。」
啟泰有些掙扎,想拒絕我,但是話到嘴邊,又說不出口。
畢竟我一個弱女子,也不能扛著屍體跑了。
「還請娘娘快些,別讓奴才們難做。」
說完,他帶著侍衛退到十裡之外。
我掩面哭了許久,哭到支撐不住,就伏在皇兄冰冷僵硬的胸膛放聲落淚。
抽出絹帕拭淚時,香纓也被我一並從腰間摘下。
摸著香纓上金絲鉤勒的小鳳凰,淚水止不住地落。
我從小被嬌養壞了,母後讓我學女紅,我不想學,又怕父皇因為我不聽母後的話跑來兇我,於是我就求著皇兄幫我。
對外穩重端方的皇兄獨獨在面對我時跳腳。
可他也最寵我。
他說,小重華,我絕不可能替你做女紅!你休想!
結果我哭睡著了,第二日醒來,母後交代的青拂柳絮莫名其妙地繡好了。
我問憫蘇怎麼回事,他想了半天,「說不準是田螺姑娘?」
「田螺姑娘除了洗衣做飯,也幫著做女紅麼?」
他鄭重其事地點點頭:「她應該是最近剛學會,所以拿公主的繡布練練手。」
皇兄眼角抽搐,「為什麼是練手?」
憫蘇憨憨一樂:「因為繡得很醜啊。」
後來憫蘇捂著屁股,我笑得臉皮發麻。
不是田螺姑娘,是田螺哥哥。
小重華一個人的田螺哥哥。
誰也不知道,一國儲君,未來的君王,會在妹妹的香纓上繡一隻漂亮可愛的小鳳凰。
我將百歲丸拿出,放到皇兄口中,努力塞進他的喉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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