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
「到了,竟是這樣光景。」
我看著他,胸腔裡一顆心忽然疼得要命。
忍不住把他的腦袋圈進自己懷裡。
他是太子的堂弟,也是太子的左膀右臂。如今酷刑下獄,舉家覆滅,得用的屬下S了個幹淨……
又年枕在我膝上一聲不出,察覺到腿上湿意時,我才知道這個男人落了淚。
我沒有安慰人的本事,我隻會插科打诨闲嘮逗趣。真正的苦難面前,我笨嘴拙舌什麼也說不出。
我隻有拿自己所知的最溫柔的歌,通通唱給他聽。
唱《世間美好》,唱《起風了》,唱《這條小魚在乎》。
「可是寶貝啊,人生又何止這樣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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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在世上是為了感受陽光。
看日落潮漲,聽晚風將一切吟唱
樹葉會泛黃,萬物都如常。
我懂得你啊,你已經足夠堅強……」
唱到最後一句時,已經困得要合眼。
「小魚也有自己的……海洋。」
懷裡的人問:「這是你為自己寫的歌麼?」
小魚小魚的。
我彎起眼睛,以五指做梳,一點點梳開他打結的發尾。
「我哪會寫歌?」
「你要是喜歡,就當它是我的專用曲吧。」
15
我與又年不再吝嗇蠟燭與油燈,桌上的燈連天亮著,又年每天都要靜坐很久。
他需得每天招供一個人名,才能給我們續一天的命。
而今天他在紙上兩個名字之間審度半天。火燭一根根地續,凝成一灘難看的紅淚。
最後,又年緊咬著牙關,抬手甩了自己一耳光。
我嚇一跳。
看著他將那兩個人名通通勾去,又重新寫了一個名字。
這些人有先帝股肱,有忠臣義士,也有大賢與將軍。敢在改朝換代的狂瀾中得皇上信任的人,都是名副其實的保皇派,背後都牽連著一族性命。
又年落下的每一筆,都是在痛苦斟酌著該送誰家去S。
我抱著被子挪過去。
「如果,我是說如果:我們杜撰一組人出來,寫一些假名字,你說能不能行?」
他啞聲搖頭:「騙不過的。時局已定,宮中京中處處是新帝的耳目。」
我自己盤算了一會兒,越想越有門:「我問你,宮中有多少人?」
想必從來沒人這麼問過,又年沉吟半晌。
「後妃五十,皇子女三十……二十四衙門有太監四千,宮女萬餘,宮中每日輪值的侍衛約有兩千眾。」
後頭隻能給概數了。
我一拍大腿:「將近兩萬人!兩萬人啊又年!」
「皇宮裡這麼多人每天進進出出,你們又沒有人臉識別系統,絕不可能把人和臉一一對上號。」
「一場宮變S那麼多人,正是渾水摸魚的好時候。」
又年臉上的神情先是猶豫,聽我的話落筆後,慢慢恍然。
我們杜撰出了第一個「奸黨」。
——前西廠總管李金寶之父,李二狗。
西廠總管李金寶是太子的人,早一個月前就被S了。六七歲小不大點年紀進的宮,誰知道他爹是誰,還活著沒?
但西廠總管是個人物,是將先帝遺詔偷偷從宮中帶出的主手人。
出大事了,把要緊的信物貼身揣懷裡帶出宮,交給老爹合理不?
那可太合理了!
之後幾天,又年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脈,用盡各種花樣,真真假假虛虛實實,在人物身份和距離上尤下功夫。
——四川道總督鐵行,忠心耿耿的保皇派,隻等著遺詔進京勤王。
狗皇帝敢派人去查證嗎?他敢個屁!京城離四川多遠,他弑君篡位的消息眼下還不一定走到四川呢,讓傳令官帶著新聞去將自己把柄送到人家手上嗎?
——康親王,先帝的老王叔,封地在甘肅,是個闲散老王爺,豢養門客與私兵兩萬。
……
又年就這樣憑空杜撰了四條遺詔可能行經的線路。
既是先帝密詔,必然是交給先帝最信任的人。
狗皇帝隻能派人狗狗祟祟沿途去查,查遺詔究竟在誰手上,究竟走了哪條路。
先帝多精明一人啊。
全天下八十萬兵馬在外,京大營隻留帝王親衛。先帝將重兵屯在天津,將幾個能耐大的叔父與兄弟外放各地,又派德高望重的老將們鎮守四川、東北、甘肅、西南等地。
而京師三大營不足五萬兵,三個營中都設有內管提督,讓東廠一群太監插了手。
精明了一輩子的先帝最後陰溝裡栽了船。
他以為東廠是自己腳邊的哈巴狗,給塊肉骨頭,就一輩子是他的好狗,既可用作眼線,又可制衡朝臣。
老皇帝沒什麼癖好,唯獨愛酒後泡澡,被自己身邊的老太監拿一條搓澡巾勒住脖子,要了他的命。
先帝壯年時懼怕兵禍,把兵都往遠處送。至如今京中叛亂,太子拿著虎符跑遍京師三大營,沒能調出一個兵。
江山易主,輕松得像個笑話。
這是先帝自己給自己埋下的坑。
可這一個坑,也足夠埋下兩個皇帝。
如今的狗皇帝套上龍袍裝真龍,將京城十二道城門堵得SS的,不敢漏出去丁點消息。他急著拉攏京中的公卿大臣,唯恐外頭的利劍在時局未定之前S進京,斬在他自己頭上。
隻要這封先帝詔書出得了京,弑君的新聞傳出去,全天下都敢舉起討賊誅逆的大旗S進來。
「小魚,你聽懂了嗎?」
又年將八十多個人名列在紙上,畫出人物關系表。
「可有記住哪些關鍵人物?」
他是當真想給我講清局勢。
我痛苦面具。
「袁隆平,埃隆馬斯克,雷軍,馬雲,施瓦辛格,霉霉,扎克伯格,劉翔,邁克爾喬丹,梅西,劉德華,蠟筆小新,迪迦奧特曼……我這麼說一遍,你記住了幾個?」
又年被我梗了一下。
他將幾張紙放在燭焰上,望著火舌舔上他的手指。
我啪啪打他手背:「哎呀你快撒手啊!」
這一拍,拍散了他眉宇間的焦慮。
望著我,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。
16
我們這一通胡編亂造,涉及人物之多,牽扯勢力之復雜,狗皇帝沒兩個月整不明白。
我心裡的愧疚大減,又年也能重新吃得進飯、沾得了枕了。
我白天躺在拔步床上翹著二郎腿哼歌,晌午吃著羊肉涮鍋,下午攢局玩狼人S,晚上的清蒸魚嫩得彈牙。
快活似神仙。
……啊不是,快活似閻王爺。
哎,牆上的正字寫了好幾排。我們活在地底,足足三個月沒見過太陽了。
我每天抓著又年做幾遍眼保健操,唯恐我倆視力退化哪天變瞎了。
睡前泡完花瓣澡,四個婢女伺候著,一個幫我按摩頭皮,一個提著手爐為我嗵幹頭發,一個拿著香膏在我胳膊腿上打圈按揉。
還有一個笑起來最甜的妹妹,手裡捻一根銀牙籤,剝出來的葡萄不見一絲傷。
剝好一顆,她就笑盈盈喚:「姑娘,張口。」
酸甜的汁水填了我滿口。
不禁讓人深深感慨:封建時代的貴族真是該S啊,讓一群十四五的小姑娘伺候人。
可我都快要S的人了,享受一下臨終關懷怎麼啦?
這麼一想便又心安理得。
唯一可惜的是沒法理發,我頭發快長到膝窩了,每晚睡前都要梳成雙馬尾,再盤起來放在枕頭外。
不然一翻身就壓斷好多根,疼得我是龇牙咧嘴。
每天伺候我們梳洗的人進進出出,卻沒人給我剪發,也沒人給又年刮胡子。
這是天牢的規矩:除了獄卒,不許任何人攜利器進入,怕有人奪刀S人,致使獄中暴亂。
待頭發幹透,我鑽回棉被裡。抬起胳膊,聞聞自己的手臂和咯吱窩。
「嘿嘿嘿,我好香。」
也湊到又年頸側深深嗅了一口。
「嘿嘿嘿,兄弟你也好香。」
我呲著大牙嘎嘎樂。
又年全身僵硬,僵得跟晾了十年的幹臘肉似的,一動不敢動,連呼吸都止住了。
半晌,他拿手掌抵住我的腦門,虛弱無力地往外推了推:「小魚,不可胡鬧。你還要不要名節了?」
「我都快S了,還要什麼名節?快活一天是一天。」
「你想……快活?」
「你想,怎、怎麼快活?」
他目光裡冒出一分驚,兩分喜,然後又添了三分釋然,四分……
算了,我詞窮。
反正他慢慢松開了抵住我腦門的手,深吸口氣,閉上眼,平展展地躺在那兒不動了。
「你說得對,何須拘泥於名聲禮節?人生到頭,快活二字。」
「小魚,由著你心意來罷。」
嗯……雖然聽不懂。
但我快笑S了。
我總想鬧騰他,看他露出點鮮活的反應。想看到他古井無波的神情崩裂,想看他揉著額角無可奈何地笑,想看他惱火地瞪我一眼。
總之,別總一人枯坐著想事情。
人呀,活著的每一天總該有點精氣神,別被痛苦拽著沉進虛無主義的泥沼裡。
我抓著他嘰嘰呱呱。
「你說宮裡派來的人挺不上道的,隻給咱們一張床,扣扣搜搜的。床帳倒是掛了三層,擋這麼嚴實,睡覺都悶得慌。」
又年:「……嗯。」
「這床是不是很貴啊?木頭黑亮中又隱隱泛著紅色,瞧著挺氣派的。」
又年:「……嗯。」
我趴起身,湊到他枕邊看他:「你怎麼愛答不理的?有煩心事麼?說出來,我幫你盤盤。」
又年深長地嘆了一口氣:「小祖宗,睡吧。」
這聲小祖宗給我樂半天。
「又年你真可愛。」
他又不吭聲了,眼睛緊緊閉著,呼吸很慢,好似睡著了。
我一身的花味,太香了睡不著。好在點著燈,我便對著牆上的影子玩手影,一會比劃個王八,一會比劃隻狼狗。
一回頭冷不丁被嚇一大跳,我手比腦子快,一巴掌呼在他鼻梁上。
「你不是睡了嗎!擱我背後直勾勾盯著我幹什麼?陰森森的嚇S人了。」
又年梗了好半天。
他憋屈又無助地轉了個身,隻肯把後背對著我了。
哎,男人的腦袋瓜裡真不知道在想什麼。
17
如我們猜測的那樣,到這四條線路都寫出來時,狗皇帝歡喜得很,當天又送了兩箱金銀珠寶到監牢。
派來傳話的大太監生了兩副面孔,傳口諭時趾高氣昂。
——世子爺識抬舉,皇上很高興雲雲。
待傳完口諭,幾個御前侍衛撤走了。
大太監立馬躬了背,態度恭謹起來,說話也柔聲細語的。全然沒有先頭喜公公的刻薄樣,面上慈藹地像個老爹爹。
「路過酥飴坊,買了些飴糖和牛乳糕,世子爺拿去給小妹兒甜甜嘴。」
我沒伸手接,怕有毒。
老太監了然一笑。
「老奴馮兆蘭,原是先太妃宮裡的管事太監。先頭那徐喜一朝得勢,將我們這些老人全撵到了興隆寺種菜去——世子爺您施巧計摘了他的腦袋,也算是福蔭我們了。」
噢,有因有果,合理。
我手從鐵柵欄縫裡伸出去,接過油紙袋,捻了一塊飴糖放嘴裡。
甜到心坎裡了,我就嘿嘿嘿地笑。
糖在這時代是戰略物資,想是賣得貴,來我這裡玩的衙役們都舍不得買,吃過兩根糖葫蘆,也隻裹著薄薄一層脆殼。
這糖不知道什麼配方,粘牙得要命,還特能拔絲,我嚼嚼嚼得腮幫子都累了。
一回神,隻見又年溫柔瞧著我。
蘭公公滿臉慈善地瞧著我。
他帶來的幾個小太監也瞠著大眼睛盯著我。
……感覺自己像動物園裡的猴兒。
我默默回裡邊漱口去了。
蘭公公和煦道:「大理寺還沒下案,世子爺放寬心,外頭多的是人牽掛著您。」
又年嗯了聲,眼皮也沒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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