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她面上一紅,隨即又恢復了笑模樣,給我解釋了一番。
那玉面大人乃是錦衣衛指揮使沈之確,是她兒子。
在王府時我便聽說過,聖上新拔擢了一位錦衣衛指揮使,為人狠辣雷厲,似把奸佞送往冥府的羅剎,又因此人神秘,總以白玉面具覆面,故而人稱「玉面羅剎」。
他近日在抓那位常公公貪墨的把柄,昨夜恰好救了我,敲暈我後無處可送隻好把我帶回了家。
「確兒跟我說了你的事,殺千刀的男人們,閨女你受苦了。」
她眼裡全是惋惜和憐愛,是我好些年都未見過的善意,導致我忘了好奇為何沈之確對我的經歷如此清楚。
我有些動容:
「謝謝夫人體恤,我如今無依無靠,大人的救命之恩我真是無以為報了。」
她慈愛的笑意裡混上一點狡黠,有些不好意思:
「其實吧,若你願意,給我做兒媳婦如何?」
7
我驚訝得半晌未出聲,她局促地搓了搓手:「是有點冒昧了哈。」
她說沈之確因少時毀了容貌,被她夫家嫌惡,她一氣之下和離帶著他自立了女戶。
沈之確如今雖仕途平順頗受器重,但家中無底面容有損,幹著打殺的活計,性子又被傳得暴虐無常,民戶不敢攀附,官戶看他不起,一耽誤就拖到了現在。
「我好不容易給他相看了幾個合適的,結果他倒好,要麼泛舟遊湖把人撂湖心,要麼吃飯點一桌子辣菜最後還讓別人結賬,更有甚者,我說破嘴求來的官家小姐想摸摸他的面具,他那個劍就抽出來了,差點把人的手切掉。」
「但是吧,嘿嘿。」她突然笑了一聲,「他昨日帶你回來的時候,你那個手吧像焊在他腰上似的,臨了還扒拉他那個誰都碰不得的面具,我差點就想讓大夫備點金創藥的,結果你猜怎麼著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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並不是要我猜的意思,她接得很快:
「他捂著面具紅著耳朵跑出去了,哈哈哈哈哈哈!」
她笑得前仰後合,我腳趾扣出了一間四合院。
笑罷她正了正神色:
「閨女,我是個直腸子,話到嘴邊便講了,若冒犯你了我給你賠不是,你如今失了怙恃,雖一個女人也是能撐起門戶的,隻實在是苦啊,咱們有緣分,以後日子有困難可來尋我。」
她怕我聽漏,說得又慢又緩,還提高了音量。
見我未立馬接受,她有了喜色:
「若你能看得上我那不成器的兒子,我沈桃花可以向你發誓,苦日子於你必如箭離弦,永不返復。」
我有些踟蹰:「沈大人如今是新貴,我是個棄婦。」
她聽罷有些生氣:
「閨女你聽我講,世道給女子的枷鎖夠多了,你別給自個兒給自個兒套。」
我鼻子一酸,包了良久的淚落下來,哭腔帶出了最後的顧慮:
「可我有耳疾……」。
她「害」一聲:
「多大點事啊!你看我說話你都能聽著,聽不著我就大點聲,再不濟給你寫紙上不得了!」
「更何況,我兒子還破相了呢,你倆簡直天造地設!」
我被逗笑,心裡頭像被澧泉淘洗過一般澄澈輕松。
原來壓在我心底這麼的夢魘,不算什麼大事嗎?
8
我與沈之確的婚事就這麼稀裡糊塗的口頭訂了下來,沈夫人眉開眼笑,隨即差人把我送回了池府備嫁。
回府以後我冷靜下來,沈之確那般桀骜的人怎會同意她娘這樣自作主張,我自嘲地搖了搖頭,隻是個口頭協定,明日說不定就算不得數了吧。
第二日剛過子時,我便被外頭的鑼鼓聲吵醒,銀杏推開門小跑進來:
「姑,姑娘,有個帶面具的在敲門,說,說是與你講好了,今日下聘!」
我連忙吩咐下人先將人引進來吃茶,一時之間也不能去被窩裡薅個長輩,我隻能自己去見他。
待我梳洗裝扮好,沈之確已在廳裡侯了一會了。
他好似渴得很,我坐下良久,他已經心無旁騖地吃了三盞茶。
我隻好先開了腔:「怠慢大人了。」
大約是我突然說話驚到了他,他被茶水嗆到,站起來咳了好一陣都未氣順,我隻得起身幫他順氣,他生得高大,我的手時不時碰到他的腰。
他驀然捏住我的手腕,頸子上騰起一片紅雲,也顧不上咳了:
「你別碰我了,先坐下。」
我聽罷也紅了臉,局促地在室內轉了兩圈才找到椅子,壓著羞怯坐下來。
心裡暗暗叫屈:明明在勾欄裡你遊刃有餘得很啊……
他指了指我的耳朵:「現下是能聽著的嗎?」
我點頭,他接著道:「我又救了你一次。」
可不是嘛,如今這處境他能娶我,確實是救我於水火了。
我起身朝他福了一禮:「多謝大人。」
「大人若有別的顧慮或有心悅之人,大可不必管我與夫人這無稽之約,照螢絕無怨言。」
他聽罷唰一下就站起來:
「我沒有!沒有人!口頭約定也是約定!怎可兒戲!」
我沒料到他如此激動,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,他便又接著說:
「前兒夜裡那是逼不得已,我被姓常的發現了,不得不逢場作戲,平日裡我不是那樣的!」
見我還不出聲,他「哎呀」一聲:「我發誓,你相信我!」
我噗嗤笑出了聲,這娘兒倆真愛發誓。
在他急得要去抓熟睡的同僚來作證的時候,我急忙道:
「好了好了,我信你便是。」
9
敲鑼打鼓地來,又敲鑼打鼓地走,聘禮從前院堆到了大門口,整條街都知池府那個被休棄的女兒有了新人家。
揀了幾件娘愛吃的點心,我去華清觀看娘。
她死的時候留了話,讓我在華清觀給她立個牌位,她不想留在池家。
今日也不知是什麼壞日子,剛下馬車,便碰到了陳清樾。
他的世子大哥被發配到觀裡修道,陳清樾為了演出兄友弟恭的好名聲,隔三岔五便過來看望。
本想避開,陳清樾一步上前攔住了我的去路:
「聽說你要嫁那羅剎?你不會是聽說他與我不對付,故意的吧?」
錦衣衛直接隸屬聖上,辦的案與大理寺多有爭端,他二人已起過好幾次衝突。
「那個戴面具的日日出入瓦市勾欄,手上的人命數都數不清,你為了惡心我,竟然這種人都肯嫁?」
他笑得輕蔑,為了讓我聽見他還提高了音量,一時引來不少人旁觀。
「更何況,你那耳疾發作起來與聾子有何區別,在我這你還能笑著裝一裝傻,若是嫁了那羅剎,你說他會不會慣著你?」
「估計他娶你也是為了氣我,他這個人粗魯下作,不會似我那般遷就你的,搞不好等他玩夠了就把你休了。」
「到時你就是個再棄婦,隻能掛根白綾自行了斷了吧。」
旁觀的人越來越多還在竊竊私語,耳朵眼裡的蛐蛐兒們又出來了,我正心煩怎麼關鍵時候犯病,身後伸出來一雙溫熱的手,捂住了我的耳朵。
我轉頭一看,是沈之確,看他嘴的開合頻率,大約是火力全開地在罵陳清樾。
蛐蛐兒們像是得了清涼,嗡嗡聲減退,外頭的聲音隔著手也能清晰地聽到:
「你又是什麼好東西,吸血妻家的廢物點心也好意思和本爺爺比?」
「爺爺我確實是個粗人,但你們細人也是奇怪,一點點耳疾就是惡疾了,竟還能為了這休了發妻?嘖嘖嘖,真是細得不行了。」
「不過你也不算毫無長處,雖然你細但是你臉大啊,這麼好的娘子會因為跟你賭氣嫁給我?那以後光棍還找什麼金牌冰人啊,直接找你不得了嘛。」
「我就納了悶了,你這爹不親娘不愛的,當年怕是拜三清磕破了頭才得了這門親吧,好在祖師爺無眼又有眼,你這無福之人留不住有福之妻呀。」
沈之確罵得松弛又輕快,圍觀群眾一陣哄笑,陳清樾臉上紅一陣白一陣:
「我當年在水裡以命換命救了她!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訂下的親,隻有你這種豎子野夫揀別人下堂婦當寶……」
話音未落,沈之確像提小雞崽一般拎著陳清樾的領子把他扔進了觀前的水塘,隨即拉著我便走了。
我轉頭看去,那塘水並不深,他撲騰了半晌,喝了好幾口水被人七手八腳拉上岸。
進了觀,沈之確輕車熟路地走在前面帶路,我有些好奇:
「沈大人,你怎知我娘的牌位供奉在何處?」
他也不答,悶頭走了一陣,他問:
「為何你總不喚我的名字?你喚一聲。」
「沈,沈之確。」
他點點頭:「以後就喚這個,愛聽。」
我面上一紅,不知如何回應,隻得加快腳步超過他往前去。
10
回府路上,銀杏一臉揶揄,鬼鬼祟祟撞我肩膀:
「小姐,咱們新姑爺可囑咐我了,讓我沒事多在你面前提提他。」
我有些好笑,這沈大人怕是中了什麼邪了。
銀杏很是忠人之事,抱著一隻黑白花色的貓來問我取何名字好。
「這臉上也是一半黑一半白,不如就叫兩儀吧。」
她狡黠一笑,抄起貓的兩腋往我眼前送:
「奴婢倒是覺得,應當叫沈之確。」
……
成日裡被銀杏各種風馬牛不相及的「沈之確」包圍,夢裡也未放過我。
夢裡我又落了水,掙扎時被水裡的石頭碰破了頭,要沉入黑暗時有人攬住了我的腰把我帶上了岸,失去意識之前我問他:「你是誰?」
少年背對著我,手裡拿著一個白玉面具,準備離開的腳步停住:
「沈之確。」
我坐在大紅的喜床上等新郎,有些坐立難安,往屁股下摸了摸,原是有顆花生一直在硌我。
我站起身把身下的花生和棗兒都撥開之後重新坐下,耳朵裡全是心跳聲,莫名有些委屈:都撥開了怎的還是這麼硌人。
沈之確邁了進來,雖有些酒氣透出來,但步子堅實瀟灑,整個人長身玉立,紅色的喜服配上在夜裡瑩瑩發光的面具,哪裡是羅剎,明明就是謫仙。
我看得眼淚都出來,抹都抹不盡。
他有些慌張,嘴裡嗯嗯哦哦半天又憂我聽不見,隻得蹲到我面前靜靜為我拭淚,面具雖遮住了臉,但未遮住他眸子裡的星光。
我抬手撫了撫他的面具:「可以給我看看嗎?」
他未遲疑但有些羞赧:「有些醜。」
解開腦後的系帶拿開面具,他的臉露出來,一道猙獰的長疤貫穿了半張臉,可以看出傷的時候深可見骨。
「不醜,你生得好看,俊眉星目,與我的救命恩人長得一模一樣。」
11
他愣了神,隨即唰一下站起身來:
「你!終!於!記!起!來!了!」
他越說越委屈:
「開始的時候我想著不記得便不記得了吧,那日我才知道陳清樾那廝竟然冒充我,是可忍熟不可忍!」
少時落水後我記憶全失,聽力也差,隻隱約對最後那句名姓有些印象但又記不太清。
爹拿赴宴的名錄給我瞧,看看是不是認識的人,我未多想,一眼便認出了與「沈之確」讀音相似的「陳清樾」,陳清樾也未推辭,這人就這麼理所當然地認錯了。
「我那日是與師父進宮面聖,並未在宮宴名錄上。」
這誤會荒唐,陳清樾荒唐,我也荒唐。
「都怨我。」
沈之確打斷我:「昨日之日不可追,別沉溺於往昔的過錯啦。」
「那待如何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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