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他毫不客氣地回諷:
「老大不小,怎麼還跟小孩計較。」
……
8
山裡下了場暴雨。
直至深夜,雨將將停歇,我們才被人找到。
身形一晃,當即就沒撐住倒了下來。
仰面倒下的時候,預想中的疼痛沒有來臨,裴淮川的手墊在我的腦袋下面。
身上的衣服淋湿,雨和汗混在一起。
我們已經沒了力氣,當即就被來人抬了回去。
皇上大怒,徹查了此事。
裴岱反應平平,好像差點死了的不是他的妻兒。
想起裴淮川說的,他被鎖在冰窖裡,叫天天不應的時候。
我的夫君不關心我,他的父親不關心他。
說起來我還比他幸運一些。
起碼我有還算關心我的父親,和從未苛待我的嫡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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思及此處,我看裴淮川的眼神頓時充滿了憐憫。
裴淮川放下湯勺,當啷一聲。
「你這是什麼眼神?」
我憐愛道:「沒什麼沒什麼,多吃點多吃點。」
這幾個月我和他的關系緩和了許多,沒有橫眉冷對,沒有劍拔弩張。
送去的藥和食物都沒被扔出來。
時不時地,他還會來我屋子裡寫寫字,做課業。
雖然每天早上請安時嘴上說的都是「來看看你死了沒」,但是這個年紀的孩子嘛,都是口是心非。
我懂。
聽說他在學堂裡也開始好好讀書了。
他生母祖上出過幾位狀元,裴淮川本身也很聰明伶俐。夫子連連稱贊,說他迷途知返,還大誇是我這個繼母教養得好。
一時間,我的美名也算是小小地傳了出去。
9
寒來暑往,春去秋來。
裴淮川也抽條長成了大人的模樣。
如今他已然比我要高一個頭,踮著腳也夠不著了。
我拎著食盒,手裡拿著團扇坐在院子裡。
裴淮川端坐在窗前,俊秀的側臉沐浴在陽光裡,手執毛筆一筆一畫地寫著什麼。
屋外微風輕掃,陽光和溫度都剛剛好。
整個院子裡一片靜謐,看得我心情平靜許多。
裴淮川做事認真,一旦沉浸其中,就會鑽研到底,死不撒手。
這也是他這兩年聲名鵲起的緣由。
不過……
我微微嘆了口氣。
許是他實在和他父親不對付,裴岱吟詩弄墨,他便不想學文。
我聽聞南邊如今發生叛亂,戰事又起,若是從武,怕也不是一條好路。
罷了,他是淳親王府唯一的世子,橫豎不會窮困潦倒。
「你什麼時候來的?」
裴淮川擱下筆,一抬眼見我坐在院子裡,語氣帶著驚喜。
急忙跑至我跟前,給我披上一件衣裳,埋怨道:
「外頭風這麼大,你來了也不知道進來等。」
我不輕不重地往他背後拍了一巴掌。
「沒大沒小,我是你母親。
「這不是怕擾了你讀書嘛。」
小桃把點心擺出來,滿滿一桌。
「喏,嘗嘗怎麼樣?」
他撿起一個看起來不知是什麼形狀的黃色膏狀物,謹慎地咬了一小口。
「呸!怎麼這麼難——」
「這可是我下午辛辛苦苦做的,桂花糕,怎麼樣怎麼樣?」
我興致勃勃看著他。
他又咬了一小口,若無其事地:「難以形容的美味。」
臨走時,他從書匣子裡拿出一個布包著的長盒子。
裡面擺放了一支銀白色的發簪,簪尾處蝴蝶栩栩如生,隨著走動一步一扇翅膀。
我一眼就喜歡上,歡欣鼓舞地拿著簪子回了院裡。
也就忘了問,他桌旁那個綠色的帽子,是送給誰的。
簪子妥帖地放在屜子裡,和串糖葫蘆的籤子、巴掌大的小花燈、幾顆漂亮的小石頭、布老虎、畫冊話本子……放在一起。
這些都是裴淮川從府外給我帶回來的小玩意。
自從得知我竟然連糖葫蘆都沒吃過,他偶爾下學之後,會去市集上轉轉,若是見到了好玩的好吃的,就會給我帶份回來。
一有時間,還會教我認字讀書,給我買來外頭流行的一些話本。
東西不貴重,但這份惦記著的心意,卻不可謂不重要。
10
九月十五。
難得裴岱待在家中,陪我和裴淮川吃一頓中秋飯。
為表我這個正妻的本分,我夾了一筷子菜去裴岱盤中。
裴淮川看了一眼,也給我夾了一塊魚腹。
上行下效,其樂融融。
我剛想得意,酸味從舌尖蔓開,頓時臉皺在一起。
醋魚!
天知道,我最討厭吃酸的。
桌面上風平浪靜,裴岱每一次低頭,都是我和裴淮川的眼神交鋒。
這小子,越來越沒大沒小了。
嘴裡的醋魚不能吐,也咽不下去。
正在糾結,下人來報。
「王爺!不好了——
「南風苑的素塵少爺病倒了,南風苑要把他拖出去……」
話還沒說完,裴岱就已經起身跑了出去。
桌上的碗被帶翻,剛剛給他夾的菜掉了一地。
隻有裴淮川四平八穩地坐著,扒了一口飯。
到了傍晚,裴岱抱著那人回了王府,徑直去了他的院裡。
小桃磨著墨,忿忿不平。
「王爺怎麼這麼不分場合?他這樣公然把那個人抱回來,這叫旁人怎麼議論您啊。」
「他不是不知道,關心則亂罷了。」
我看了眼紙上歪七扭八的字,把筆擱在一邊。
「走吧,既然客來了,怎麼著我也得去看一眼。」
那天傍晚我去他屋裡,素塵說有話和我單獨說。
屋門開著,他躺在床上說了許多似是而非的話。
無非是什麼,王爺和他才是真心,我不要痴心妄想。
我半分沒有妄想過,問心無愧。
所以聽他嘰嘰喳喳說完,盡到我的職責,便離開了屋子。
然而就是這一時片刻,讓我遭了災。
11
京中近來時疫蔓延,素塵身處三教九流,昨日就已經有了症狀。
與他接觸之後,隻一夜的工夫,我便發起了高燒。
今早小桃叫我,怎麼都喊不醒,一摸腦袋,已經開始發燙。
裴淮川沉著臉出門叫大夫。
一個府裡兩個病人,府裡上上下下都不安起來。
小桃按我的吩咐在各處撒上石灰,燻了艾葉,人人戴著面紗捂住口鼻。
我不叫人進房裡,隻每日送些飯水,再按時送藥。
窗口做了個精巧的開關,能拿一個長柄籃子,把東西送到床邊。
小桃哭喊著要進來,被我鎖在門外。
誰的命不是命呢?
裴淮川每日都來,送飯時必要喊我幾句,若我不應,就站著一直不走。
那時高燒已經不退了,恍惚間我都能看到小娘溫柔悲傷的臉龐,輕輕勾住我的小指,說讓我跟她走。
再一眨眼,卻看見裴淮川捧著簪子拎著點心,有些羞澀,小心翼翼地問我喜不喜歡。
我想說喜歡,可一張嘴,一連串的咳嗽聲便溢出來。
徹底昏迷之前,我聽到屋外一陣嘈雜。
「沈雲知——」
隨即就是砰的踹門聲,再之後我就失去了意識。
最後一眼看到的,是裴淮川滿臉的慌張。
12
等我醒來,已經是五天後了。
屋裡的窗子已經全部打開,小桃捏著帕子給我擦臉。
見我醒了,當即撲到身上不撒手。
她剛把我扶起來靠在床頭,裴淮川端著藥進門。
一抬頭見到我,立時站住一步不敢動,眼淚刷地一下就流了下來。
……
謝謝,我還活著,沒死呢!
裴淮川擠走小桃,堅持要給我喂藥,一口一口吹著。
小桃就站在旁邊給我講這幾日的事情。
皇宮裡的太醫在知曉疫病之時,就已經著手在研究藥方了。
連著熬了半月,做出了治療時疫的方子,宮中剛用上,也還未見到成效。
王爺聽說了立馬衝去皇宮,帶回了一位太醫。
隻不過太醫剛進門,裴淮川就提著劍就要把人截走,帶來我屋中。
素塵還在昏睡著,生死未卜,王爺自然是不同意這麼將人交出去。
但裴淮川當即就把劍架在裴岱的肩上,硬生生把太醫押到我院子裡。
小桃看了眼收拾藥碗的裴淮川,小聲說:
「王妃您是沒看到,世子當時眼睛都紅了,像是來真格的,嚇死個人。」
裴岱自然是氣得不行,在園子裡破口大罵。
裴淮川語氣冰冷:「皇伯伯還不知道父親請的太醫是來給個倌人看病的吧?」
皇上一向溺愛自己這個幼弟,可即便再愛,這種緊急關頭,也不會讓他就這麼帶太醫去看一個小倌。
三宮六院的嫔妃還沒診斷完,文武百官也未必都安全。
孰輕孰重?
況且如果皇上知曉素塵得了疫病還與自己的親弟朝夕相處,怕是立馬送素塵上路還差不多。
所以能請來太醫的,隻剩下一個緣由:王妃有疾。
小桃唏噓:「這幾日,世子幾乎守在咱們這寸步不離,看來是真的把王妃當作生母了。」
我也捧著湯藥唏噓。
孩子大了,會疼人了。
13
可會疼人的孩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,非要去參軍。
裴岱向來不管他,我也攔不住。
他收了個小包袱就要走。
情急之下,我隻求了個保平安的錦囊給他帶著。
這麼一去就是七年。
七年來,我待在偌大的王府裡,栩栩如生的銀蝶簪子不再發亮,裴淮川親手做的風箏也腐朽了。
撥浪鼓、會動的木頭風車、魯班鎖、萬花筒……都好像跟著他一起走了。
下人們來來去去,王府隻是少了一個人,我卻感覺心裡一下子空了一大塊。
近半年的時間,我都會夢見裴淮川。
或是在窗邊讀書寫字,或是在花園裡陪我放風箏。
一睜眼,好像不要一會兒,裴淮川就會進來和我請安,然後去學堂。
等放學之後,又會給我捎帶最新的話本子。
裴淮川去邊關的第六年,裴岱死了。
我忙著辦葬禮,內心還有一絲不知來處的欣喜,忙催著小桃把裴淮川的房間拾掇出來。
但那時邊關戰事正酣,他沒有回來。
直到如今大獲全勝,才班師回朝。
就像沒料到裴淮川要去軍營一樣,我也沒有料到他回京是為了我。
小桃敲敲門,緊張兮兮地小聲喚我。
這些年吃得飽睡得香,我還沉在夢裡沒太清醒。
腰上忽然搭上胳膊,連人帶被子被攬進一個懷裡。
我登時魂飛魄散,扭頭一瞅,和夢中人對上視線。
14
我和裴淮川睡在一起了。
字面意思。
同榻,不同被。
在他看樣子真的要親上來的時候,我捂住嘴巴,提出條件。
他也意識到這是我退了不知道多少步之後做出的決定,所以還算懂事。
我在窗邊翻看著賬本,邊看邊在紙上記。
裴淮川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,在一旁磨墨,臉上是毫不遮掩的嫌棄。
「都七年了,小桃的腦子都發芽了,你的字還是沒有長進。」
我漲紅了臉,好歹我也是長輩,被指著鼻子嫌棄算怎麼個事兒?
就要扔筆不幹,他似有若無地嘆了口氣,右手就著這個姿勢握住筆,另一隻手環過我,撐在桌子上。
他的手很大,能把我整個的手包住,拿慣了劍的手,捏筆就看起來稍微小了點。
筆尖蘸飽墨,提筆懸空,略一沉思,便在紙上揮灑起來。
裴淮川剛剛下朝,官袍剪裁得當,襯得他更加磊落挺拔,卷起袖擺露出的半截小臂孔武有力,肌肉緊實有力,猿臂一伸,一隻胳膊就能環住我……
我還在發散思維,卻見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住了。
裴淮川低著頭,似笑非笑地看著我。
我忙轉開視線,看向紙。
上面赫然寫著八個字。
【丹心寸意,愁君未知。】
我愣著不知怎麼回答,他看著我,眼睛裡都是沉溺和迷戀。
小桃進來:「哇哦~」
小桃走了。
……
15
我覺得這樣不行。
兩人共處一個屋檐下,他對我有心思,我對長得好看的人都難以拒絕。
裴淮川最近頻頻進宮,不知道為什麼,天天回來都冷著臉。
我十分擔憂,萬一哪天我倆隨便誰,沒把持住,釀成大禍。
所以找了個由頭,說要去寺廟禮佛,躲了出去。
香積寺的小主持如心長得十分俊俏,完美的頭骨,優越的五官,清秀的眉目,笑起來像一朵無害的小白花。
這世道,剩女有剩女的難做,寡婦有寡婦的難挨。
我已經二十有六了,雖是一個寡婦,卻也要繼續生活。
為了我的月信來的健康,也為了保證我的心理健康,雖然不能碰,但經常看一看還是可以的。
如心大師雙手一合,安安靜靜站在我身邊,朝我悠悠然一笑。
那個清風拂面!
那個桃花映水!
一個激動,我揮手撒下一筆不菲的香油錢。
原定計劃是要在寺裡住兩天,但可能是大師白日裡笑得太晃眼,我一時失了神智,半夜就發起高燒。
來寺裡是偷偷來的,沒帶太多人,以我對小桃的了解,她現在應該在隔壁鼾聲如雷。
我渴極,扶穩沉重的腦袋摸索著找水。一個失手,茶杯落地,手上被割破了個口子。
燒糊塗的腦子有些轉不動,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該幹嘛。
「嘖……
「我兩天沒看住你,你就又把自己弄傷了?」
一道聲音從黑暗中響起。
16
裴淮川把燈點上,看著腳下的碎渣,當即把我打橫抱離現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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