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三天內午門的那些屍體正巧被燒幹淨。

因為是罪奴，所以不許親人收殓骨灰，已經在今早被倒進了江中。

「罪奴。」

我聽到這兩個字，有些想笑。

也不知道爹娘犯了什麼罪，要落得屍骨無存被魚蝦啄食的下場。

「那世子呢。」

「他還沒死。」

賈安慢慢將我攙扶起來，對我道。

「他倒是沒有死。」

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，唯獨剩下一陣苦笑。

我望著鏡子裡的自己，幾乎快要認不出了。

原來我也會有這麼瘦削的時候。

門外傳來笑聲，竟是宋娘子牽著二丫走進來，她手裡頭提著一尾魚。

「小紅，聽說你醒了！」

她將魚遞給賈安，拉著我的手。

「日子總是要過的，從前的事別再想著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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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娘子經歷的事比我要多，她勸我放寬心。

「好死不如賴活著，過著過著，說不定就好起來了。」

我同意宋娘子說的話。

我強打起精神頭，用爹娘從前的舊衣裳給他們做了個衣冠冢，就在賈奉和阿弟旁邊。

墳間的小黃花仍舊還是開得那樣盛，開得明晃晃。

看到這些花，我就覺得好像是賈奉在同我說話。

他說啊。

「小紅，努力地活下去，要費盡心思地活下去，總歸能有歡喜團圓的那一日。」

我燒了兩捧黃紙，回家繼續做糖葫蘆。

新年的山楂又大又甜，價錢也低了不少。

我做了許多，將糖葫蘆插在幹巴巴的草垛上，我眯眼看著，大紅的山楂，很像那一日午門的血。

我沒忍住弓身嘔吐，賈安連忙扶著我。

「怎麼了？」

「沒事。」

我擦嘴巴，心裡頭怨恨自己。

怎麼這麼沒用。

心裡再怎麼不舒服，也不能丟了這吃飯的手藝。

我強壓不適，拿過糖葫蘆放在嘴裡。

明明是這麼好的山楂，那樣濃稠的糖漿，怎麼吃在嘴巴裡頭，是苦的呢。

我問賈安，賈安也嘗了一口。

他面色為難，雙眸卻滿是心疼。

「不苦，很甜的。小紅，不然以後我來做吧，你先休息會兒。」

於是我枯坐在門口繡帕子。

匣子裡的錢已經快滿了，再得五百文就可以租得起一年的攤位。

眼睛看不見，我隻好點燈，不能像從前那般借著月色繡了。

我繡一會兒，脖子酸痛，便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。

這月亮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了毛邊，一根一根地往外散著，叫我看不真切它的形狀。

不知道它到底是圓的，還是彎鉤。

門外有人敲門，我起身去開，卻是一個穿著官服的人。

「你叫小紅？」

我木訥頷首。

「可是當初在安侯府的家生子小紅啊。」

我又點了點頭。

卻被他抓住胳膊，「那就是你了，跟我回去，有話問你。」

26

活了二十四年，這是我頭一回進大理寺。

我看到很多很多穿著官服的大人，他們雙眸漆黑，於我而言，如同門板上張貼的兩尊門神。

我縮著脖子，小聲問究竟有何事。

卻隻得到一句，「不要多問。」

我繼續跟著往前走，也不知穿過多少院子，終於到了一處寬敞的地界。

門檻極高，直到我的膝蓋。

我抬起腿跨進去，沒能站穩，一個踉跄撲倒在地。

有一雙手伸過來扶我。

這是一雙骨節分明的手，多年前，這雙手曾經遞給我一方藍色布頭。

我抬眸，看到世子爺跪在地上，白衣染血。

「她就是小紅？賈奉的未婚妻？」

有人說話。

我抬眸，堂上坐著青天大老爺，面色黢黑。

他的身側放著一架屏風，裡頭還有人影，看不清是誰。

「本官問你，你可是小紅啊！」

「是。」

我老老實實回答，不知道他們究竟要做何事。

「本官再問你，大年夜當日你的未婚夫賈奉，可是被這位世子活生生打死的？」

我轉眸，看向世子爺。

我看到了世子爺晃動的肩膀，他也看向我，雙眸猩紅，一如當初。

他的眼神似乎是在說抱歉。

「小紅！是也不是。」

我盯著世子爺的眼睛，心髒疼得幾乎快要裂開。

「是。當日世子爺吃醉了酒，將我的未婚夫賈奉一腳一腳踹死。我聽聞，那日世子爺出宮後心情不佳，所以才會打死人。

「可憐我的未婚夫，就這麼橫死在冰天雪地裡。」

世子沒說話，那大官又問他小紅說的可是實情。

「是。」

世子顫抖著聲音回答。

「陛下，他應下了。」

屏風後的人物微微頷首。

隨後我便被人拉起來，架出了門外。

有人遞給我五百文錢，說這是給我公堂做證的報酬。

清風郎朗，我不知道自己來這一遭究竟為何。

隻是進門前，有人特意拉我過去說了句話。

「隻要將侯府往事照實說，便能得五百文報酬。」

不管世子如何，至少我們可以租得起攤位了。

27

賈安很興奮，我們抱著匣子去籤契約。

一個小小的攤位，上頭綁著紅布條。

賈安摸了又摸，他說，「從今往後你就坐在這裡安心當老板娘，所有的活都交給我來。」

好啊。

我點頭，眼睛一直掃視著攤位，看了又看，感覺有些不真實。

我們居然真的租得起攤位了。

老板草擬好契約，交給我看。

我不識字，又給賈安。

賈安匆匆掃了一眼，自然是沒有問題。

於是一手交錢一手給鑰匙。

老板推出來一百文，說不用這樣多。

「怎麼了？」

「今日有好事，陛下赦免太子。咱們汴京城總算可以重新熱鬧了。」

「真的嗎？」

老板笑著點頭，喜上眉梢。

「那安侯府的世子爺說什麼都不承認是他構陷，陛下對太子多有忌憚，所以一直在查真相。可後來叫他們兩個查出世子在陛下賜婚太子和侯府表小姐當晚，氣衝衝回府打死了一個下人。

「安侯世子在外名聲從來都極好，是個被指著鼻子罵都不動聲色的溫潤性子。卻能為了表小姐打死人，難道不能坐實他覬覦太子的女人嗎？

「先前伺候世子的丫鬟都被找了回去，十八般酷刑用下來硬是一個字都沒說。隻是不知道又從哪裡找來一個曾經的奴才，照實說了。」

大年夜，賈奉死的那天。

所有知情的人都封了二兩銀子，夫人千叮嚀萬囑咐，千萬不可說出去半個字。

奴才們都聽話，故而此事根本沒有傳出侯府。

再加上午門處斬後，侯府眾人都死了。

除了我和賈安之外，侯府還活著的，隻怕是香玲。

原來如此。

我握著手心裡的一百文。

原來如此。

「那世子呢？」

賈安連忙問道。

老板壓低聲音，「凌遲處死。他也是痴情種，衝冠一怒為紅顏了，唉。」

五年前，賈奉死在世子腳下。

五年後，他的死成了世子的催命符。

因果循環，竟能這般湊巧。

我終究還是為賈安報了仇。

我當日在衙門上說的那些實話，自然也是沒錯的。

他為了自個的愛情，害死了我爹娘，害死了侯府千人，他活該。

我垂眸，擦去眼角的淚。

分明已經報仇了，可心中卻並沒有多麼暢快。

賈安顯然同我一樣。

見我倆臉色不對，老板連忙問我們怎麼了。

「沒事。」

我們兩個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。

「這事聞所未聞，所以我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。」

我打圓場，把錢收回懷裡。

「是啊，這樣才子佳人的故事素來都是在話本子瞧見，平日裡哪裡見得到呢。隻是可惜了太子，好端端地被猜忌。」

老板搖搖頭，背著手走了。

沒人在這段才子佳人的故事裡想到那些慘死的奴才。

盛大愛情下，他們這些命不過隻是一個小墨點。

隻有我這樣不懂字的平民才能注意到，這墨點是血珠子，無數顆血珠子。

世子死得轟轟烈烈，沒過多久，表小姐也因病去世。

東宮死了個側妃，太子卻大操大辦，將葬禮弄得無比隆重。

還特意給了表小姐太子妃的封號，將其葬入皇家陵園。

似乎是在告訴世人，表小姐不管生死都是他的。

這些事我也隻是聽明月樓的姑娘們談及，其實我並不感興趣。

自從有了攤位，我們的生意也就越發好做了。

不單單賣糖葫蘆，也賣上了時令蜜餞和點心。

每日所得銀錢比起從前翻了三倍。

這一日，有個小丫鬟從馬車上下來，想要買二十串糖葫蘆。

隻是可惜隻剩下十九串，小丫鬟拿著糖葫蘆，居然哭了起來。

「我家小姐最愛吃糖葫蘆，先前小姐在的時候，隻要瞧見二十串就會高興。

「如今她死了，再也瞧不見她笑了。」

說完，丫鬟跌跌撞撞地爬上馬車。

我坐著，細細想丫鬟的長相，覺得很眼熟。

直到我打開她遞給我的錢袋，裡頭落下一朵白色的紙花，散發著淡淡的香味。

同我那日撿到世子的那朵白花合起來竟是一朵並蒂。

我想起來了，她是表小姐的丫鬟。

我突然看到抽屜裡頭還剩一根糖葫蘆沒有拿出來，陰差陽錯，我們這些人總是不能圓滿。

28

過了兩日是我二十五歲生辰，賈安不知從哪裡變出來一盒口脂。

「小紅，你塗這個好看。」

賈安害羞的樣子，和他哥哥一樣。

「如今咱們有錢了，哪怕你天天塗都買得起。」

賈安很少說這樣漂亮的話，這不是他的性格。

我轉眸去看正在倒茶的宋娘子，宋娘子好像能夠感受到我的目光。

「小紅！你看我做什麼。」

宋娘子拿扇子捂臉，一個勁挑眉。

「你別跟她學，學壞了。」

我這話是對賈安說的。

宋娘子將手中團扇往桌上一拍，「小紅，不是我說你啊。你們成親這麼多年了，卻還是兩個雛兒，這像什麼樣子？」

賈安臉紅了，他低著頭小聲解釋。

「不是我說的。」

「切，還需要你們自個兒親口說？老娘在明月樓幹了這麼多年，打眼一瞧就知道。」

我抿唇，很不喜歡宋娘子這般粗俗的言語。

「賈安如今氣血方剛，你也二十五了。你們兩家就隻剩下你們兩個獨苗苗，若是還不再進一步，往後想要絕種不成？」

宋娘子知道我不高興，卻仍舊要說。

我突然沒了喝茶的興致，起身走進房中。